第 12 部分阅读
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全部说出来，就算说出来也只不过是嫌它们碍事。
84.2.天堂农场（40）
就在出之前，他母亲进来房间，看了雅各一眼，雅各不一语起身离开。***她在床边坐下，合起双手。
“我们要走了。我们会顺着你之前追踪的足迹走，帕克先生知道那足迹往哪去了。你不能去很可惜，说不定我们会看到那个人，不过……至少我们会知道他的长相。”
弗朗西斯点点头。他的母亲表严肃而坚定，但是看起来很疲倦，眼睛旁的皱纹比以前更明显了。他突然觉得很感激她，因为她是如此惧怕荒野，却愿意去做他想做的事。
“谢谢你。你这么做真的很勇敢。”
她动了动肩膀，好像有点不耐烦。其实不然，她是很高兴听他这么说的。她摸摸他的脸，手顺着往下摸到下巴。某个人做过非常类似的动作，只是偶尔，弗朗西斯努力不去想象那个画面。
“别傻了。我会和帕克先生与唐纳德同行，没什么勇敢可。”
他们相视而笑，那种淡淡的、不好意思的笑容。弗朗西斯内心交战，一股强大到几乎要征服他的冲动让他想把事实说出来。能告诉某个人，能放下心里的负担，那该有多轻松。不过他只是让自己想象着那种愉快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说。
接着让他吓一跳的是，她说：“你知道我爱你，对吗？”
弗朗西斯觉得很尴尬。他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办法看着母亲的眼睛。
“你的父亲也爱你。”
不，他才不爱，弗朗西斯心想，你不知道他有多恨我。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还有没有别的事是你可以告诉我的？”
弗朗西斯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唐纳德认为那块骨片也许很重要。如果是很值钱的东西，它也许会是这个案子的……犯罪动机。能让我带走吗？”
弗朗西斯不想把它交出去，却又找不出一个留它在身边的好理由，所以他把装着骨片的皮袋子递给母亲。她拿出骨片仔细端详。她读过很多书，也知道很多事，但是那些又小又细的记号只是让她迷惑地皱起眉头。
“小心保管它。”他低低地说。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她保管东西总是很小心的。
在鸽河镇，学校课程结束的时间比较早，这样男孩子才能回家帮助缺人手的父亲。去年夏天在学校放假之前，一些以前从来没生过的事在他身上生了。对于恋爱这种事从来不太放心思的弗朗西斯，一如附近方圆十英里的每个男孩，爱上了苏珊娜·诺克斯。
她在学校里比他高一个年级，而且毫无疑问是那个年级最出色的美女，苗条、丰满、开朗，有着一张甜美、细致的脸蛋。夜里他梦到她，白天则模模糊糊地幻想着在一些浪漫的景里和她共处，像是在湖湾划船，或是带她去看森林里的秘密藏身处。只要看到她从教室旁经过，或是在校园里和朋友开怀大笑，他全身就会一阵触电的感觉，皮肤麻，呼吸不顺，外加脑袋充血。他会把头转开，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而且因为他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他心中的秘密一直隐藏得很好。他很清楚和他一样有这种强烈感觉的人很多，她可能会选择年纪比较大、更受欢迎的竞争者，但是她似乎没对任何人表示过好感，即使她有，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并不期待生什么，只要能在梦中拥有她就足够了。
学校有一个年度夏季野餐活动，每学年结束时都会举办，全校学生步行到湖湾边一处细长的沙滩上。在两个没事做的老师不愿的监视下，他们吃着三明治，喝着姜汁啤酒，游泳，嬉闹戏水，一直到天色变暗。弗朗西斯一般都很痛恨这种被逼着欢笑的活动，总是想办法避开，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因为苏珊娜会在，而且她行将毕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再捕捉到那甜美短暂的、点燃他心中热的、瞥见她倩影的时刻。
他找到一个离苏珊娜和她朋友坐下地方不远的位置，只不过一两分钟之后，艾达·普利第就跑过来和他一起坐。艾达比弗朗西斯小两岁，也是他的邻居。他喜欢艾达，但不包括她那庞大的家族在内。她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又很有趣，只是有时难免烦人。她喜欢弗朗西斯，总是找机会和他说话。她向来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他注意着苏珊娜那样，只是她没有他这般躲躲藏藏。
85.2.天堂农场（41）
她提着篮子坐下来，手遮在眼睛上方看着水面。***
“我猜快下雨了。看看那片云。他们可以选个好一点的日子来野餐的，你不觉得吗？”
她听起来满怀希望。她不去和大家玩在一起，却陪着他这个边缘人度过讨厌的野餐活动。
“我不知道。我猜是吧。”
弗朗西斯暗自希望，如果他不和她说太多话，艾达也许会识趣地走开。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到底他是比较不想被看到一个人郁闷地坐着，还是比较不想被看到和一个聒噪的学妹坐在一起。不过从苏珊娜忙着和同行友伴说悄悄话的况看来，她反正是不太可能会注意到他。而且她们附近还有不少高年级男生，在女生的视线范围内，动作夸张地装作在忙自己的事——高声谈笑，鬼吼鬼叫，比赛着谁能把石头朝着湖水丢得最远。
随着太阳逐渐西偏，学生能做的事也越来越少，三明治都吃光了，苍蝇被打死了，衣服也都差不多扯掉了。苏珊娜那群女生已经散成三三两两，她自己则和玛丽安·麦凯去散步。弗朗西斯向后躺，头靠在一块厚石板上，把帽子拉来盖住眼睛。穿透帽子的阳光让他有种昏昏然的愉悦感受。艾达则在旁边闷不吭声，假装正在读手上的《傻瓜威尔逊》。
弗朗西斯不时转动着头，让阳光照在眼睛上又移开，此时艾达说话了：“你觉得苏珊娜·诺克斯怎样？”
“啊？”
他当然一直在想她。他想把苏珊娜抛诸脑后，却觉得这样不应该。
“苏珊娜·诺克斯，你觉得她怎样？”
“我想，还不错吧。”
“学校里每个人似乎都认为她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是吗？”
“嗯，是啊。”
他感觉不到艾达是不是在看他。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但是声音听起来却懒洋洋的。
“她是够漂亮。”
“你这样想吗？”
“我想是吧。”
这样来回对话让他烦躁。他把帽子从脸上拨掉，斜眼看她。她整个人屈身抱膝，缩着脖子坐在旁边。那张小脸背着太阳眉头深锁，表难过又生气。
“干嘛问？”
“那很重要吗？”
“什么东西很重要？她很漂亮的事吗？”
“是啊。”
“我不知道，看况吧。”
“看什么况？”
“看是对谁而。我猜那对她很重要吧。天啊，艾达。”
他把帽子拉回去盖住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起身气鼓鼓地走开。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又坐下时，他才醒了过来。弗朗西斯微微一惊，心想自己身在何处，还有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烫。帽子已经从他脸上滑掉，他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阳光像红色的火箭在他眼前炸开，脸上的皮肤又绷又敏感。他就要被晒伤了。
“你介意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这不是艾达的声音。弗朗西斯坐起来，只见苏珊娜·诺克斯站着朝他微笑。震惊的感觉就像一盆冰水流下他的脊椎。
“可以，可以。当然没问题。”
他看看四周。沙滩似乎比之前更空旷，刚刚和她在一起的那群女孩子现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想我睡着了。”
“真抱歉，是我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还好醒过来了。我都快晒伤了。”
他轻轻碰触自己的前额。苏珊娜身子朝他前倾，靠得很近地看着他。他看得到她每一根卷曲的睫毛，以及脸颊上细细的金色汗毛。
“是啊，看起来有点红。不是很糟啦。你很好运，有那种皮肤，就是比较黑的那种，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像我，就只会长雀斑，看起来跟甜菜根没两样。”
她脸上挂着让人着迷的笑容。太阳有一部分在她身后，她头部周遭泛着一圈金光，淡棕色的头化成丝丝的金色和白金色。弗朗西斯只觉呼吸困难。幸好如果他现在脸红，她也不会注意到。
“所以，好玩吗？”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比较有意思的话，不过至少挤出了这一句。
86.2.天堂农场（42）
“什么，这里吗？我觉得还好。***有些男孩子真的很讨厌。艾姆林·普利第把马修推到水里，马修全身衣服都湿了，被他们笑了一小时。实在有点过分。”
“是吗？”
弗朗西斯一阵窃喜。他和艾姆林以前就处不好，幸好不是他被推到水里。
然后，他试了又试，却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他盯着水面呆了很久，心里祈祷着脑袋里灵光一闪。苏珊娜似乎不以为意，她抓着尾，看起来正在沉思。
“艾达是你的女朋友吗？”
这句话来得实在太突然，弗朗西斯吓了一大跳，几乎说不出话来。接着他笑了。她这样想还真古怪。真是个古怪的问题。
“不是！我是说，她只是个朋友。她住在我家隔壁，你知道的，就在河的上游。她比我还小两岁呢。”他最后还附加说明了年龄的差距。
“哦……你住在普利第家隔壁啊？”
她一定知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彼此住在什么地方。她说完只是更忙着玩她的头。为什么她要玩头？他实在不懂，很明显是有什么烦心事，她必须集中注意力来思考。
“是这样的，”她终于坚定地把手上的头抛向旁边，一甩头把丝从脸上甩开，“我们下星期六要去野餐，只有我们几个人，在泡水池那里。你可以来，如果你想来的话。只有玛丽亚，就是我的姐姐，还有玛丽安，还有艾玛，也许还有乔……”
说完她终于看着他，眼神难以捉摸。她背着阳光，弗朗西斯只看得到她五官朦胧的黑色身影，就像一个主日学校的天使。
“星期六？嗯……”他还不太相信正在生的事。但是目前看起来苏珊娜，也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苏珊娜·诺克斯，希望邀请他去野餐。这是她自己举办的野餐，只有她最亲密的朋友才能参加（乔·贝尔也会去，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和艾玛·斯宾塞走得很近）。然后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一切只是个可恶的玩笑。这场野餐会不会根本不存在？如果他下星期六出现在约定地点，却一个人都没有，或者况更糟，一大群高年级学生看他出糗，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她还是看着他，然后她出一声紧张的笑声。
“天啊。你为什么让一个女孩子这样等呢？”
“对不起。嗯……只是我必须先问过我爸，看看他有没有要我……工作。不过谢啦，听起来很棒。”
他的心脏狂跳。他刚刚真的这么说了？
“这样吗？好吧。如果你能去的话，再告诉我好了。”她有点犹豫地站起来。
“好啊，我会的。谢啦。”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比平常更美，表认真可爱。她顺了顺头，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他觉得她不太高兴。他又躺回去，把帽子拉来盖住眼睛，暗中看着她走回沙滩另一边去找其他高年级学生。突然间，他充满不可置信的感觉，她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野餐。他们以前说过的话不出十句，现在她邀请他去野餐！
弗朗西斯看着一些男孩子把一节漂流木狠狠丢到浅水里，那截木头急速旋转，危险地靠近另外一个男孩的脚，这个男孩赶紧跳起来躲过木头，激起一阵闪亮的水花。他们的大笑声听在弗朗西斯耳里却奇特地感觉相当遥远。他想到下星期六，他父亲已经许久不找他在周末帮忙工作了，因为根本就不期待他会帮忙。他想到在河边泡水池那里野餐的样子。透过橡树和柳树，点点阳光落在茶色的水面上。女孩子们会穿着轻便的夏季洋装，裙子摊开坐在地上。
然后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了。
87.3.冬季旅伴（1）
华生医生算是会力争上游的精神病院院长。他希望可以出名，写点研究论文，被邀请去表演讲，演讲完被众多仰慕他的年轻女性围绕。不过话说回来，他身边的女性或多或少都有点失常，他在这么多女性当中挑选我来陪他消磨时光，直到他的名气大到必须离开精神病院。
他来到公立精神病院时，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那时这地方充斥着将有新院长的谣。在精神病院的日子无聊透顶，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变成大家喧闹辩论的主题，像是早餐时要换吃燕麦粥，或是把做针线的时间从下午三点改到四点。所以新院长到任是大事，大到让所有人都八卦和臆测好几个星期。大家没有失望，他不仅年轻又英俊，还有一张阳光般的亲切脸孔，以及像男中音的悦耳声音。一夜间，这里所有的女人都恋爱了。我不是说我和别人有多么不同，不过有的女人用缎带和花朵打扮自己，只为了让他多看一眼，那光景真的很好笑。华生总是像骑士般风度翩翩，指着她们的手说出赞美，这也让她们咯咯笑和脸红心跳。那个夏天的每个夜晚，女生寝室里总是叹息声不断。
我不像大多数女人那样崇拜偶像，所以被叫到华生的办公室时，我很惊讶，心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现他在房间正中央一部设置好的怪异机器周围踱步。我立刻假设那是类似灌洗器之类的机器，用来振奋病患，不过我还是想不出这是什么，因此相当紧张。
“啊，早安，海伊小姐。”华生微笑着抬起头。他似乎是个对自己很满意的人。事实上，让我瞠目结舌的是这个房间的变化。前任院长把这里弄得阴暗沉闷，现在却连气味都微微不同。这是一个漂亮的房间（整个精神病院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天花板挑高，还有一扇大大的弓形窗从墙壁上突出去。华生把窗上的厚重窗帘整个拉开，房里充满了南国阳光。墙壁漆上了樱草图样，桌上摆了花，墙边则排列着别致的岩石和蕨类植物。
“早安。”我说话时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你喜欢我的办公室？”
“是的。非常喜欢。”
“很好。你的品位和我一样。我认为美化居住环境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如果四周都是丑陋的事物，怎么快乐得起来呢？”
我想他只是在找话题闲聊，所以没表达什么意见地咕哝了几声作为回应。一方面，我又暗自想着他很幸运，有权力照自己的意思布置房间。
“当然了，”他继续说，“这个房间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更动人了。”
虽然知道这是他说话的习惯，我还是一阵脸红，只好看着窗外，想隐藏那股不自在。外头的病人正在散步，或被带着绕花园走动。
我们漫无目的地聊着，我猜他是在借此了解我精神上的问题，以及我有没有突然狂的倾向。接着，他向我解释那台机器，那是一个用来照相的盒子，而他想要做的，照他的说法，是研究这里的病人。他认为这能促进了解精神异常和相应疗法，尽管我不清楚怎么做。特别的是，他似乎想为我照相。
“你有一张非常上相的脸，五官分明，表生动，那正是一张好照片需要的。”
我很高兴他注意并且挑选了我，那代表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出现了一段有趣的插曲。就像我之前说的，精神病院的生活，除了痉挛和自杀未遂之外，是极其冗长无趣的。
“我在想的是，”他解释的时候看着桌面，“一系列的研究……这个……让你……这么说好了，想让你摆一些姿势，以表现出某些典型的精神疾病。嗯……例如……有一种……我们称为奥菲丽亚结，是以一出有名的戏里一个感失意的角色命名的……”他看着我，想知道我懂不懂。
“我知道。”我说。
“啊，太好了。这个……所以，你看，表现这种病的照片就要摆出一副失恋的模样，头上还要戴个花冠之类的。懂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懂。”
“这对于我现在正在写的论文将有莫大帮助。这些照片将会是我论文里最好的说明，特别是对于那些从来没有进过精神病院，很难想象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人。”
88.3.冬季旅伴（2）
我客气地点点头。***他没有继续说明，于是我问：“你的论文内容是什么？”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我的论文是，是这个……是我认为精神疾病有一些特定模式，不同的病人会表现出一样的姿势和动作，这些姿势和动作显示了病人内心的状态。另外，虽然每个病人有自己的病史，但是我们可以把病人分类，每一类有着相同的特征和表现。而且还有……”他停了一下，看起来在沉思，“……借着对这些表现重复而集中的研究，我们可以找到更多方法治疗这些不幸的可怜人。”
“啊。”我恍然大悟，心想身为不幸病人的我不知道表现出了什么。
“还有，”他继续说，“也许到时候你可以来和我一起吃午餐，就当谢谢你这么好心让我占用时间。”
想到午餐，我的口水不禁开始分泌。精神病院里的食物卫生营养，只是淡而无味、难以消化，又一成不变。我想有个理论（也许甚至有篇论文）是这么说的，某些食物的口味太刺激，会危害健康。比方说，过多的肉或是任何味道太浓、太辣的食物会刺激脆弱敏感的味觉，进而导致味觉混乱。能当模特儿让我很高兴，单单是可以吃到像样的食物这一点就足够说服我了。
“这样，”他微笑着，我现他其实很紧张，“你……会答应吗？”
我觉得他的紧张很有趣，他是因我而紧张，或者他觉得我可能会说不？我只是点点头。我怎么也不能明白，盯着头戴花冠的女人的照片如何能让他找到治疗精神病的方法，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质疑他呢？再说，他是一个英俊、友善的年轻人，我则是一个身在精神病院的孤儿，经济上没有支柱，离开这里的希望渺茫。不论这件事有多不对劲，我的人生也不太可能因而变得更糟。
所以，就这么开始了。起初我也许一个月去他办公室一两次。华生会准备好一些服装和道具。第一次的照片主题是忧郁症，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拍了。他在窗边放了一张椅子让我坐，我穿着色彩黯淡的衣服，手上拿着一本书，期盼地凝视着窗外，就像在想着逝去的爱——他是这样解释的。我想告诉他，比起什么逝去的爱，生命里还有更麻烦的难题，但是我忍住没说，只顾注视着窗外，脑子里想的是细火慢炖的波特酒酱汁、咖喱鸡和洒了肉豆蔻的水果奶油松糕。
午餐如我想象般丰盛。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两三份梨和肉桂塔都进了我的肚子，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我把自己塞得饱饱的，并不是因为饿坏了，而是好久没有尝到“味道”了，强烈的味道，细腻的味道。这是四五年来头一遭，可以吃到调味料、蓝纹|||||||乳|酪和葡萄酒（除了圣诞节之外），犹如身在天堂——我这么告诉他，他只是笑，似乎相当满意。他和我一起走到办公室门口，然后握住我的手向我道谢，深深望进我的眼睛。
一如预期，我被叫去的次数越来越多，随着彼此逐渐熟稔，照相时摆的姿势也越来越随便。意思是我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最后我只是斜倚在一株羊齿蕨上，随意裹着一条薄纱。我想先前说要贡献心力推动医学的伪装已经卸下了。华生医生，或者后来我都叫他保罗，做着他爱做的研究。有时他会内疚地不停眨着眼，不敢注视我，仿佛要我做这种事让他很惭愧。
他亲切、体贴，又有兴趣知道我的想法。我在精神病院外认识的那些男人是不会这样的。我喜欢他，有一天，午餐过后，他颤抖着把手覆在我手上，我觉得很高兴。他很贴心，义无反顾，又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事深感惶恐，每次碰面都要为没有控制好自己占了我的便宜而道歉。我其实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在另一次享用过美味的午餐之后，我们在上了锁的办公室门后仓促地生了关系。对这件事，他老是紧张不安，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动人的秘密，一种甜美的欲求。
而且他身上有温室的味道，闻起来像番茄叶混合着潮湿泥土，强烈又令人有种满足感。到了现在，每当想起那个味道，我都还是会联想到鲜奶油水果派或白兰地牛排。隔了这么多年，那晚在森林中寒冷的帐篷内闻到帕克身上传来的味道，我的口水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泌，脑袋里浮现苦味巧克力塔的画面。
89.3.冬季旅伴（3）
后来生的事，即使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不知为什么，大家开始鄙视华生。就我所知，并非因为我，我们的事肯定没人知道，但某天早上，护理长宣布华生必须立刻离开，过几天会有另一位院长接任。前一天，他还在；隔一天，就不在了。他一定把照相装置连同照片带走了。里面有一些照片很漂亮，把它斜对着光，还能看到玻璃上闪耀着黑色和银色的阴影变幻。我在想这些照片是不是还在，陷入忧郁时——我最近常这样——我会回想他碰触我时颤抖的模样；我也曾是某个人的女神。
我们已经在平原上走了三天，前方看起来没有尽头，四周的景物也没有变化。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雨融化了积雪，让行进变得非常困难。我们涉过深及脚踝的烂泥，如果“深及脚踝”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我也只能跟你打包票说那实在够糟糕的了。我的双脚都拖着好几磅的软泥，吸饱了水的裙子也沉重地拖在地上。帕克和唐纳德没有裙子的负担，伴着雪橇走在前面。
雨势在第二天稍晚止住了，我刚刚才感谢上帝还想到了我，立时便吹起强风，之后都没停过。地面被风吹干，走起来变得比较轻松，但这来自东北方的风实在太冷，以前我只是听说过冷到眼泪在眼角冻结的现象，如今我竟亲身体验到了。过了一小时，我的眼睛已经红肿刺痛。
帕克和狗停下来等我们。他站在一块微微隆起的地方，当我们蹒跚来到他身旁，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此止步。大约几百码外有一群建筑物，这是我们离开西麦旺集之后第一次看到由人建造的东西。
“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帕克这么说，只是我很难用“路”去形容我们走过之处。
“那是什么地方？”唐纳德透过眼镜看着那里。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在勉强钻过乌云的暗淡光线之下，视野只会更糟。
“那里曾经是个交易站。”
从这里，我就看得出来不太对劲，那里的建筑物有种噩梦里的不祥感觉。
“我们应该去看看。说不定他去过那里。”
走近之后，我才明白生了什么事。整个交易站已经被烧得只剩骨架，天空底下，屋檐荒凉地伫立，断裂的梁柱横七竖八，画面好不令人感伤。断垣残壁烧得焦黑，一片萧条。最奇特的是这里最近才被大雪覆盖，白天雪会融化，到了晚上又结冰，因此一层又一层的雪水结成冰，裸露的骨架因而膨胀，又被冰层包裹。景象离奇，焦黑的屋子因为结冰肿起来，却闪闪亮。屋子完全被冰吞噬，仿佛曾经被某种怪物吃下肚子。这里给我一种恐怖的感觉，我想唐纳德的感受和我一样。
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帕克走进墙壁之间，检查着地面。
“有人留了衣服。”他指着角落地上的一团杂乱。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有人把衣服丢在这里。我直觉地不想知道。
“这里是艾尔伯山脊。听过吗？”
我摇摇头，心里相当确定有些事我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这个交易站是由艾克斯瓦公司建立的。哈得孙湾皮货公司对于他们想在这里设交易站很不高兴，所以放火把这里烧掉。”
“你怎么知道？”
帕克耸耸肩：“大家都知道，生这样的事并不奇怪。”我望向唐纳德，他离我三十码远，正穿过一个原该有门的地方，检查着很久以前也许曾是一架钢琴的一堆残破木头。
我回头看着帕克，想知道他有没有愤恨不平的绪，但是他的脸上一片空白。他捡起冻得硬邦邦的衣服，然后摊开。结在上面的冰抗议似的叮叮当当裂成碎片，这时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衬衫，本来可能是蓝色的，但现在太脏了，很难判定。衣服很湿，上面有污渍，被丢在这里任其腐烂。虽然迟了点，但我突然明白了这件衣服的重要性。
“是血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他仔细地检查四周，出一个像在说“原来如此”的声音。这一次连我都知道为什么。靠近墙边有残余的火堆，黑黢黢的满是灰烬。
90.3.冬季旅伴（4）
“最近的吗？”
“大概有一个礼拜。所以我们要追的人经过这里，在这里过夜。我们要是不跟他一样在这里过夜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待在这里？可是时间还早。我们应该继续往前走的，这不是很明显吗？”
“看看天空。”
我抬头看着被烧黑的木头框成四边形的天空，云层低压压的一派阴沉，那是暴风雪的颜色。
唐纳德知道要在这里过夜时却认为天气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现在是……再两天路程就可以到汉诺瓦之屋不是？我认为应该继续走。”
帕克只是平静地回答：“暴风雪要来了。我们在这里避雪会比较好。”
我能看出唐纳德在交战，他考虑着要不要争辩下去，帕克会不会抢了他的领导权。风势越来越强，天空变得丑恶狰狞，他也胆怯起来。即使这个废弃的交易站透着诡异，总比在一无所有的荒野中要好。
我们照例在废墟里搭建帐篷。帕克凭借一面残存的墙壁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并且利用焦黑的圆柱让它更坚固。当我看见这个帐篷比之前的都牢靠许多时，不禁担心起这场暴风雪会有多可怕。我照着他的指示，把雪橇上的东西拿出来。经过了这些日子，我已经相当习惯种种为了舒适和生存必须做的工作。我在帐篷里储备食物（帕克真的认为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好几天吗？）唐纳德则去捡木柴——至少这项物资在附近有很多——并且从墙上把冰刮下来当做储水。我们感觉到天色转暗和风势增强的威胁，迅速工作着。
待一切就绪，四周已经刮起风雪，就像一群蜜蜂不停蜇着我们的脸。我们爬进帐篷，帕克生火烧水。唐纳德和我面对帐篷入口坐着，虽然入口已用大支柱子固定妥当，但在强风吹拂下还是开始摇摆晃动，仿佛外面有一群慌张的人想冲进来。接下来一小时，风势越来越强，连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几乎听不清楚。狂风出尖锐的呼啸，伴着帆布剧烈摆动的啪啪声，加上墙壁圆木摇晃的可怕吱呀声。我心想它们到底真能抵挡得住，还是会被强劲的风力和我们头顶上的冰雪压垮。帕克似乎不以为意，尽管我敢打赌唐纳德和我一样害怕。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睁得老大，只要周边出什么奇怪声响，他就会跳起来。
“狗待在外面没问题吗？”
“没问题。它们会趴在一起取暖。”
“啊，真聪明。”唐纳德笑了几声，往我这里看过来，但是现我没笑，随即垂下目光。
唐纳德一口把茶喝完，脱下靴子和袜子，露出血渍斑斑的脚。前几天晚上我都袖手旁观，但今晚我提议帮忙。也许是想到弗朗西斯和他的年纪差不了多少，也许是外头的暴风雪让我倍觉与旅伴相互扶持的必要。他身子向后靠，一次伸出一只脚让我清理并缠上仅有的布条。我动作并不温柔，但在清洁与包扎的过程里，他没有吭声，只是闭着眼睛。我瞄到帕克似乎在看我们，只是火堆和他烟斗的烟让帐篷里朦朦胧胧，也许我看错了。缠好唐纳德的脚之后，唐纳德摸出一个长颈瓶朝我递过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瓶子。我接过来，心里很高兴。是威士忌，并不是特别好的酒，但当它灼热地滑下喉咙，依然让我脑子一麻，刺激得我泛出泪来。他也把酒递向帕克，不过他只是摇摇头。现在想起来，我从没看帕克碰过一滴烈酒。唐纳德把沾了血的袜子和靴子换掉，穿上新的，把脚露在外头的确是太冷了。
“罗斯太太，如果你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而不长水泡，那么你一定是个适合蛮荒生活的强悍女性。”
“我脚上穿着鹿皮软鞋，”我指着脚，“它们不会像你穿的靴子那样磨脚。等我们到了汉诺瓦之屋，你应该想办法找几双来穿。”
“啊。好的。”他转向帕克，“帕克先生，那么我们什么时候会到？你认为呢？这场暴风雪今天会结束吗？”
帕克耸耸肩：“也许。但即使雪停了，积雪还是会让接下来的路更难走。可能超过两天才会到。”
“你去过那里吗？”
91.3.冬季旅伴（5）
“很久没去了。”
“你似乎对路很熟。”
“是。”
一阵短暂而不太友善的沉默。我不太确定这股不友善是哪来的，但的确存在。
“你认识那里的负责人吗？”
“他的名字是斯图尔特。”
我注意到帕克并没有完全回答问题。
“斯图尔特……知道他的全名吗？”
“詹姆斯·斯图尔特。”
“啊，我正在想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我听过关于詹姆斯·斯图尔特的事迹，他因为在恶劣的天气里完成一趟漫长的冬季旅程而出名。相当英勇的行为，我认为。”
帕克的表还是和平常一样无法捉摸：“这我不太确定。”
“啊，这样啊……”唐纳德听起来非常满意。我想如果你在一个国家什么人都不认识，那么在见到某人之前先知道他的事，也就等同于有了一个老朋友。
“所以你的确认识他喽？”我问帕克。
他看了我一眼：“我为公司工作时和他见过面。很多年前的事。”
不知为何，他的声调像在警告我别拿这件事说笑。当然，唐纳德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嗯，嗯，那不是很棒吗？大家又可以碰面了。”
我露出微笑。唐纳德的个性里的确有讨人喜欢的一面，他说话不会考虑太多……接着我想起他的目的，我的笑容也随之消退。
雪没有停，尖啸的狂风依旧。在大家的默契下，帐篷里没有挂上那片代表我的**的布帘。我躺在两个男人中间，裹上一层层毯子，火堆余烬的热气烤着我的脸，但我却不想动。唐纳德在我身边躺下，帕克把灰烬拨平，也躺了下来。他离我这么近，我感觉得到他和他身上那股温室的味道。帐篷里伸手不见五指，不过我想我不会整晚都闭着眼，因为在怒吼的狂风冲击下，整个帐篷摇晃得像有生命一般。我很怕我们会被大雪活埋，或者墙壁会塌下来。我平躺着，心跳得厉害，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象着各种可怕的遭遇。但我一定睡着了，因为我做了梦，尽管我好几个星期没做梦了。
突然我醒过来，而且现如我所想，帐篷不见了。风声有如上千个预告死亡的女妖在尖叫，眼前除了雪还是雪，什么都看不见。我大叫出声，只是声音被淹没了。帕克和唐纳德都跪在地上，奋力想把被风扯开的开口封起来。他们最后终于把帐篷重新固定好，不过里头已经积雪成堆，我们的衣服上和头里也都是。唐纳德把提灯点亮，他吓得厉害，就连帕克看起来也不像平常那么沉稳。
“嗯，”唐纳德摇摇头，拍掉脚上的雪。我们都很清醒，也很冷。“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可是我需要喝点东西。”
他拉出长颈瓶，喝了一口之后递给我。我把瓶子递向帕克，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去。唐纳德微笑着，仿佛这是某种个人的胜利。帕克生了火准备煮茶，我们都很庆幸，紧依着火堆烘手指。分不清是因为寒冷或是惊吓，我全身都在抖，等到喝下一杯甜茶才平复过来。我嫉妒地看着两个男人抽烟斗，那是另一种能让人感到温暖平静的东西。我也想抽，因为倘若能咬住一根烟杆，牙齿或许不会一直打战。
“外面看起来雪积得很深。”唐纳德喝完威士忌之后说。
帕克点点头：“雪积得越深，我们这里会越温暖。”
“嗯，这么想还真不错，”我说，“我们埋在这里窒息死(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
84.2.天堂农场（40）
就在出之前，他母亲进来房间，看了雅各一眼，雅各不一语起身离开。***她在床边坐下，合起双手。
“我们要走了。我们会顺着你之前追踪的足迹走，帕克先生知道那足迹往哪去了。你不能去很可惜，说不定我们会看到那个人，不过……至少我们会知道他的长相。”
弗朗西斯点点头。他的母亲表严肃而坚定，但是看起来很疲倦，眼睛旁的皱纹比以前更明显了。他突然觉得很感激她，因为她是如此惧怕荒野，却愿意去做他想做的事。
“谢谢你。你这么做真的很勇敢。”
她动了动肩膀，好像有点不耐烦。其实不然，她是很高兴听他这么说的。她摸摸他的脸，手顺着往下摸到下巴。某个人做过非常类似的动作，只是偶尔，弗朗西斯努力不去想象那个画面。
“别傻了。我会和帕克先生与唐纳德同行，没什么勇敢可。”
他们相视而笑，那种淡淡的、不好意思的笑容。弗朗西斯内心交战，一股强大到几乎要征服他的冲动让他想把事实说出来。能告诉某个人，能放下心里的负担，那该有多轻松。不过他只是让自己想象着那种愉快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说。
接着让他吓一跳的是，她说：“你知道我爱你，对吗？”
弗朗西斯觉得很尴尬。他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办法看着母亲的眼睛。
“你的父亲也爱你。”
不，他才不爱，弗朗西斯心想，你不知道他有多恨我。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还有没有别的事是你可以告诉我的？”
弗朗西斯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唐纳德认为那块骨片也许很重要。如果是很值钱的东西，它也许会是这个案子的……犯罪动机。能让我带走吗？”
弗朗西斯不想把它交出去，却又找不出一个留它在身边的好理由，所以他把装着骨片的皮袋子递给母亲。她拿出骨片仔细端详。她读过很多书，也知道很多事，但是那些又小又细的记号只是让她迷惑地皱起眉头。
“小心保管它。”他低低地说。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她保管东西总是很小心的。
在鸽河镇，学校课程结束的时间比较早，这样男孩子才能回家帮助缺人手的父亲。去年夏天在学校放假之前，一些以前从来没生过的事在他身上生了。对于恋爱这种事从来不太放心思的弗朗西斯，一如附近方圆十英里的每个男孩，爱上了苏珊娜·诺克斯。
她在学校里比他高一个年级，而且毫无疑问是那个年级最出色的美女，苗条、丰满、开朗，有着一张甜美、细致的脸蛋。夜里他梦到她，白天则模模糊糊地幻想着在一些浪漫的景里和她共处，像是在湖湾划船，或是带她去看森林里的秘密藏身处。只要看到她从教室旁经过，或是在校园里和朋友开怀大笑，他全身就会一阵触电的感觉，皮肤麻，呼吸不顺，外加脑袋充血。他会把头转开，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而且因为他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他心中的秘密一直隐藏得很好。他很清楚和他一样有这种强烈感觉的人很多，她可能会选择年纪比较大、更受欢迎的竞争者，但是她似乎没对任何人表示过好感，即使她有，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并不期待生什么，只要能在梦中拥有她就足够了。
学校有一个年度夏季野餐活动，每学年结束时都会举办，全校学生步行到湖湾边一处细长的沙滩上。在两个没事做的老师不愿的监视下，他们吃着三明治，喝着姜汁啤酒，游泳，嬉闹戏水，一直到天色变暗。弗朗西斯一般都很痛恨这种被逼着欢笑的活动，总是想办法避开，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因为苏珊娜会在，而且她行将毕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再捕捉到那甜美短暂的、点燃他心中热的、瞥见她倩影的时刻。
他找到一个离苏珊娜和她朋友坐下地方不远的位置，只不过一两分钟之后，艾达·普利第就跑过来和他一起坐。艾达比弗朗西斯小两岁，也是他的邻居。他喜欢艾达，但不包括她那庞大的家族在内。她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又很有趣，只是有时难免烦人。她喜欢弗朗西斯，总是找机会和他说话。她向来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他注意着苏珊娜那样，只是她没有他这般躲躲藏藏。
85.2.天堂农场（41）
她提着篮子坐下来，手遮在眼睛上方看着水面。***
“我猜快下雨了。看看那片云。他们可以选个好一点的日子来野餐的，你不觉得吗？”
她听起来满怀希望。她不去和大家玩在一起，却陪着他这个边缘人度过讨厌的野餐活动。
“我不知道。我猜是吧。”
弗朗西斯暗自希望，如果他不和她说太多话，艾达也许会识趣地走开。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到底他是比较不想被看到一个人郁闷地坐着，还是比较不想被看到和一个聒噪的学妹坐在一起。不过从苏珊娜忙着和同行友伴说悄悄话的况看来，她反正是不太可能会注意到他。而且她们附近还有不少高年级男生，在女生的视线范围内，动作夸张地装作在忙自己的事——高声谈笑，鬼吼鬼叫，比赛着谁能把石头朝着湖水丢得最远。
随着太阳逐渐西偏，学生能做的事也越来越少，三明治都吃光了，苍蝇被打死了，衣服也都差不多扯掉了。苏珊娜那群女生已经散成三三两两，她自己则和玛丽安·麦凯去散步。弗朗西斯向后躺，头靠在一块厚石板上，把帽子拉来盖住眼睛。穿透帽子的阳光让他有种昏昏然的愉悦感受。艾达则在旁边闷不吭声，假装正在读手上的《傻瓜威尔逊》。
弗朗西斯不时转动着头，让阳光照在眼睛上又移开，此时艾达说话了：“你觉得苏珊娜·诺克斯怎样？”
“啊？”
他当然一直在想她。他想把苏珊娜抛诸脑后，却觉得这样不应该。
“苏珊娜·诺克斯，你觉得她怎样？”
“我想，还不错吧。”
“学校里每个人似乎都认为她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是吗？”
“嗯，是啊。”
他感觉不到艾达是不是在看他。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但是声音听起来却懒洋洋的。
“她是够漂亮。”
“你这样想吗？”
“我想是吧。”
这样来回对话让他烦躁。他把帽子从脸上拨掉，斜眼看她。她整个人屈身抱膝，缩着脖子坐在旁边。那张小脸背着太阳眉头深锁，表难过又生气。
“干嘛问？”
“那很重要吗？”
“什么东西很重要？她很漂亮的事吗？”
“是啊。”
“我不知道，看况吧。”
“看什么况？”
“看是对谁而。我猜那对她很重要吧。天啊，艾达。”
他把帽子拉回去盖住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起身气鼓鼓地走开。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又坐下时，他才醒了过来。弗朗西斯微微一惊，心想自己身在何处，还有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烫。帽子已经从他脸上滑掉，他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阳光像红色的火箭在他眼前炸开，脸上的皮肤又绷又敏感。他就要被晒伤了。
“你介意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这不是艾达的声音。弗朗西斯坐起来，只见苏珊娜·诺克斯站着朝他微笑。震惊的感觉就像一盆冰水流下他的脊椎。
“可以，可以。当然没问题。”
他看看四周。沙滩似乎比之前更空旷，刚刚和她在一起的那群女孩子现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想我睡着了。”
“真抱歉，是我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还好醒过来了。我都快晒伤了。”
他轻轻碰触自己的前额。苏珊娜身子朝他前倾，靠得很近地看着他。他看得到她每一根卷曲的睫毛，以及脸颊上细细的金色汗毛。
“是啊，看起来有点红。不是很糟啦。你很好运，有那种皮肤，就是比较黑的那种，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像我，就只会长雀斑，看起来跟甜菜根没两样。”
她脸上挂着让人着迷的笑容。太阳有一部分在她身后，她头部周遭泛着一圈金光，淡棕色的头化成丝丝的金色和白金色。弗朗西斯只觉呼吸困难。幸好如果他现在脸红，她也不会注意到。
“所以，好玩吗？”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比较有意思的话，不过至少挤出了这一句。
86.2.天堂农场（42）
“什么，这里吗？我觉得还好。***有些男孩子真的很讨厌。艾姆林·普利第把马修推到水里，马修全身衣服都湿了，被他们笑了一小时。实在有点过分。”
“是吗？”
弗朗西斯一阵窃喜。他和艾姆林以前就处不好，幸好不是他被推到水里。
然后，他试了又试，却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他盯着水面呆了很久，心里祈祷着脑袋里灵光一闪。苏珊娜似乎不以为意，她抓着尾，看起来正在沉思。
“艾达是你的女朋友吗？”
这句话来得实在太突然，弗朗西斯吓了一大跳，几乎说不出话来。接着他笑了。她这样想还真古怪。真是个古怪的问题。
“不是！我是说，她只是个朋友。她住在我家隔壁，你知道的，就在河的上游。她比我还小两岁呢。”他最后还附加说明了年龄的差距。
“哦……你住在普利第家隔壁啊？”
她一定知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彼此住在什么地方。她说完只是更忙着玩她的头。为什么她要玩头？他实在不懂，很明显是有什么烦心事，她必须集中注意力来思考。
“是这样的，”她终于坚定地把手上的头抛向旁边，一甩头把丝从脸上甩开，“我们下星期六要去野餐，只有我们几个人，在泡水池那里。你可以来，如果你想来的话。只有玛丽亚，就是我的姐姐，还有玛丽安，还有艾玛，也许还有乔……”
说完她终于看着他，眼神难以捉摸。她背着阳光，弗朗西斯只看得到她五官朦胧的黑色身影，就像一个主日学校的天使。
“星期六？嗯……”他还不太相信正在生的事。但是目前看起来苏珊娜，也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苏珊娜·诺克斯，希望邀请他去野餐。这是她自己举办的野餐，只有她最亲密的朋友才能参加（乔·贝尔也会去，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和艾玛·斯宾塞走得很近）。然后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一切只是个可恶的玩笑。这场野餐会不会根本不存在？如果他下星期六出现在约定地点，却一个人都没有，或者况更糟，一大群高年级学生看他出糗，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她还是看着他，然后她出一声紧张的笑声。
“天啊。你为什么让一个女孩子这样等呢？”
“对不起。嗯……只是我必须先问过我爸，看看他有没有要我……工作。不过谢啦，听起来很棒。”
他的心脏狂跳。他刚刚真的这么说了？
“这样吗？好吧。如果你能去的话，再告诉我好了。”她有点犹豫地站起来。
“好啊，我会的。谢啦。”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比平常更美，表认真可爱。她顺了顺头，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他觉得她不太高兴。他又躺回去，把帽子拉来盖住眼睛，暗中看着她走回沙滩另一边去找其他高年级学生。突然间，他充满不可置信的感觉，她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野餐。他们以前说过的话不出十句，现在她邀请他去野餐！
弗朗西斯看着一些男孩子把一节漂流木狠狠丢到浅水里，那截木头急速旋转，危险地靠近另外一个男孩的脚，这个男孩赶紧跳起来躲过木头，激起一阵闪亮的水花。他们的大笑声听在弗朗西斯耳里却奇特地感觉相当遥远。他想到下星期六，他父亲已经许久不找他在周末帮忙工作了，因为根本就不期待他会帮忙。他想到在河边泡水池那里野餐的样子。透过橡树和柳树，点点阳光落在茶色的水面上。女孩子们会穿着轻便的夏季洋装，裙子摊开坐在地上。
然后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了。
87.3.冬季旅伴（1）
华生医生算是会力争上游的精神病院院长。他希望可以出名，写点研究论文，被邀请去表演讲，演讲完被众多仰慕他的年轻女性围绕。不过话说回来，他身边的女性或多或少都有点失常，他在这么多女性当中挑选我来陪他消磨时光，直到他的名气大到必须离开精神病院。
他来到公立精神病院时，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那时这地方充斥着将有新院长的谣。在精神病院的日子无聊透顶，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变成大家喧闹辩论的主题，像是早餐时要换吃燕麦粥，或是把做针线的时间从下午三点改到四点。所以新院长到任是大事，大到让所有人都八卦和臆测好几个星期。大家没有失望，他不仅年轻又英俊，还有一张阳光般的亲切脸孔，以及像男中音的悦耳声音。一夜间，这里所有的女人都恋爱了。我不是说我和别人有多么不同，不过有的女人用缎带和花朵打扮自己，只为了让他多看一眼，那光景真的很好笑。华生总是像骑士般风度翩翩，指着她们的手说出赞美，这也让她们咯咯笑和脸红心跳。那个夏天的每个夜晚，女生寝室里总是叹息声不断。
我不像大多数女人那样崇拜偶像，所以被叫到华生的办公室时，我很惊讶，心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现他在房间正中央一部设置好的怪异机器周围踱步。我立刻假设那是类似灌洗器之类的机器，用来振奋病患，不过我还是想不出这是什么，因此相当紧张。
“啊，早安，海伊小姐。”华生微笑着抬起头。他似乎是个对自己很满意的人。事实上，让我瞠目结舌的是这个房间的变化。前任院长把这里弄得阴暗沉闷，现在却连气味都微微不同。这是一个漂亮的房间（整个精神病院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天花板挑高，还有一扇大大的弓形窗从墙壁上突出去。华生把窗上的厚重窗帘整个拉开，房里充满了南国阳光。墙壁漆上了樱草图样，桌上摆了花，墙边则排列着别致的岩石和蕨类植物。
“早安。”我说话时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你喜欢我的办公室？”
“是的。非常喜欢。”
“很好。你的品位和我一样。我认为美化居住环境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如果四周都是丑陋的事物，怎么快乐得起来呢？”
我想他只是在找话题闲聊，所以没表达什么意见地咕哝了几声作为回应。一方面，我又暗自想着他很幸运，有权力照自己的意思布置房间。
“当然了，”他继续说，“这个房间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更动人了。”
虽然知道这是他说话的习惯，我还是一阵脸红，只好看着窗外，想隐藏那股不自在。外头的病人正在散步，或被带着绕花园走动。
我们漫无目的地聊着，我猜他是在借此了解我精神上的问题，以及我有没有突然狂的倾向。接着，他向我解释那台机器，那是一个用来照相的盒子，而他想要做的，照他的说法，是研究这里的病人。他认为这能促进了解精神异常和相应疗法，尽管我不清楚怎么做。特别的是，他似乎想为我照相。
“你有一张非常上相的脸，五官分明，表生动，那正是一张好照片需要的。”
我很高兴他注意并且挑选了我，那代表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出现了一段有趣的插曲。就像我之前说的，精神病院的生活，除了痉挛和自杀未遂之外，是极其冗长无趣的。
“我在想的是，”他解释的时候看着桌面，“一系列的研究……这个……让你……这么说好了，想让你摆一些姿势，以表现出某些典型的精神疾病。嗯……例如……有一种……我们称为奥菲丽亚结，是以一出有名的戏里一个感失意的角色命名的……”他看着我，想知道我懂不懂。
“我知道。”我说。
“啊，太好了。这个……所以，你看，表现这种病的照片就要摆出一副失恋的模样，头上还要戴个花冠之类的。懂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懂。”
“这对于我现在正在写的论文将有莫大帮助。这些照片将会是我论文里最好的说明，特别是对于那些从来没有进过精神病院，很难想象这里是什么样子的人。”
88.3.冬季旅伴（2）
我客气地点点头。***他没有继续说明，于是我问：“你的论文内容是什么？”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我的论文是，是这个……是我认为精神疾病有一些特定模式，不同的病人会表现出一样的姿势和动作，这些姿势和动作显示了病人内心的状态。另外，虽然每个病人有自己的病史，但是我们可以把病人分类，每一类有着相同的特征和表现。而且还有……”他停了一下，看起来在沉思，“……借着对这些表现重复而集中的研究，我们可以找到更多方法治疗这些不幸的可怜人。”
“啊。”我恍然大悟，心想身为不幸病人的我不知道表现出了什么。
“还有，”他继续说，“也许到时候你可以来和我一起吃午餐，就当谢谢你这么好心让我占用时间。”
想到午餐，我的口水不禁开始分泌。精神病院里的食物卫生营养，只是淡而无味、难以消化，又一成不变。我想有个理论（也许甚至有篇论文）是这么说的，某些食物的口味太刺激，会危害健康。比方说，过多的肉或是任何味道太浓、太辣的食物会刺激脆弱敏感的味觉，进而导致味觉混乱。能当模特儿让我很高兴，单单是可以吃到像样的食物这一点就足够说服我了。
“这样，”他微笑着，我现他其实很紧张，“你……会答应吗？”
我觉得他的紧张很有趣，他是因我而紧张，或者他觉得我可能会说不？我只是点点头。我怎么也不能明白，盯着头戴花冠的女人的照片如何能让他找到治疗精神病的方法，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质疑他呢？再说，他是一个英俊、友善的年轻人，我则是一个身在精神病院的孤儿，经济上没有支柱，离开这里的希望渺茫。不论这件事有多不对劲，我的人生也不太可能因而变得更糟。
所以，就这么开始了。起初我也许一个月去他办公室一两次。华生会准备好一些服装和道具。第一次的照片主题是忧郁症，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拍了。他在窗边放了一张椅子让我坐，我穿着色彩黯淡的衣服，手上拿着一本书，期盼地凝视着窗外，就像在想着逝去的爱——他是这样解释的。我想告诉他，比起什么逝去的爱，生命里还有更麻烦的难题，但是我忍住没说，只顾注视着窗外，脑子里想的是细火慢炖的波特酒酱汁、咖喱鸡和洒了肉豆蔻的水果奶油松糕。
午餐如我想象般丰盛。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两三份梨和肉桂塔都进了我的肚子，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我把自己塞得饱饱的，并不是因为饿坏了，而是好久没有尝到“味道”了，强烈的味道，细腻的味道。这是四五年来头一遭，可以吃到调味料、蓝纹|||||||乳|酪和葡萄酒（除了圣诞节之外），犹如身在天堂——我这么告诉他，他只是笑，似乎相当满意。他和我一起走到办公室门口，然后握住我的手向我道谢，深深望进我的眼睛。
一如预期，我被叫去的次数越来越多，随着彼此逐渐熟稔，照相时摆的姿势也越来越随便。意思是我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最后我只是斜倚在一株羊齿蕨上，随意裹着一条薄纱。我想先前说要贡献心力推动医学的伪装已经卸下了。华生医生，或者后来我都叫他保罗，做着他爱做的研究。有时他会内疚地不停眨着眼，不敢注视我，仿佛要我做这种事让他很惭愧。
他亲切、体贴，又有兴趣知道我的想法。我在精神病院外认识的那些男人是不会这样的。我喜欢他，有一天，午餐过后，他颤抖着把手覆在我手上，我觉得很高兴。他很贴心，义无反顾，又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事深感惶恐，每次碰面都要为没有控制好自己占了我的便宜而道歉。我其实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在另一次享用过美味的午餐之后，我们在上了锁的办公室门后仓促地生了关系。对这件事，他老是紧张不安，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动人的秘密，一种甜美的欲求。
而且他身上有温室的味道，闻起来像番茄叶混合着潮湿泥土，强烈又令人有种满足感。到了现在，每当想起那个味道，我都还是会联想到鲜奶油水果派或白兰地牛排。隔了这么多年，那晚在森林中寒冷的帐篷内闻到帕克身上传来的味道，我的口水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泌，脑袋里浮现苦味巧克力塔的画面。
89.3.冬季旅伴（3）
后来生的事，即使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不知为什么，大家开始鄙视华生。就我所知，并非因为我，我们的事肯定没人知道，但某天早上，护理长宣布华生必须立刻离开，过几天会有另一位院长接任。前一天，他还在；隔一天，就不在了。他一定把照相装置连同照片带走了。里面有一些照片很漂亮，把它斜对着光，还能看到玻璃上闪耀着黑色和银色的阴影变幻。我在想这些照片是不是还在，陷入忧郁时——我最近常这样——我会回想他碰触我时颤抖的模样；我也曾是某个人的女神。
我们已经在平原上走了三天，前方看起来没有尽头，四周的景物也没有变化。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雨融化了积雪，让行进变得非常困难。我们涉过深及脚踝的烂泥，如果“深及脚踝”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我也只能跟你打包票说那实在够糟糕的了。我的双脚都拖着好几磅的软泥，吸饱了水的裙子也沉重地拖在地上。帕克和唐纳德没有裙子的负担，伴着雪橇走在前面。
雨势在第二天稍晚止住了，我刚刚才感谢上帝还想到了我，立时便吹起强风，之后都没停过。地面被风吹干，走起来变得比较轻松，但这来自东北方的风实在太冷，以前我只是听说过冷到眼泪在眼角冻结的现象，如今我竟亲身体验到了。过了一小时，我的眼睛已经红肿刺痛。
帕克和狗停下来等我们。他站在一块微微隆起的地方，当我们蹒跚来到他身旁，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此止步。大约几百码外有一群建筑物，这是我们离开西麦旺集之后第一次看到由人建造的东西。
“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帕克这么说，只是我很难用“路”去形容我们走过之处。
“那是什么地方？”唐纳德透过眼镜看着那里。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在勉强钻过乌云的暗淡光线之下，视野只会更糟。
“那里曾经是个交易站。”
从这里，我就看得出来不太对劲，那里的建筑物有种噩梦里的不祥感觉。
“我们应该去看看。说不定他去过那里。”
走近之后，我才明白生了什么事。整个交易站已经被烧得只剩骨架，天空底下，屋檐荒凉地伫立，断裂的梁柱横七竖八，画面好不令人感伤。断垣残壁烧得焦黑，一片萧条。最奇特的是这里最近才被大雪覆盖，白天雪会融化，到了晚上又结冰，因此一层又一层的雪水结成冰，裸露的骨架因而膨胀，又被冰层包裹。景象离奇，焦黑的屋子因为结冰肿起来，却闪闪亮。屋子完全被冰吞噬，仿佛曾经被某种怪物吃下肚子。这里给我一种恐怖的感觉，我想唐纳德的感受和我一样。
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帕克走进墙壁之间，检查着地面。
“有人留了衣服。”他指着角落地上的一团杂乱。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有人把衣服丢在这里。我直觉地不想知道。
“这里是艾尔伯山脊。听过吗？”
我摇摇头，心里相当确定有些事我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这个交易站是由艾克斯瓦公司建立的。哈得孙湾皮货公司对于他们想在这里设交易站很不高兴，所以放火把这里烧掉。”
“你怎么知道？”
帕克耸耸肩：“大家都知道，生这样的事并不奇怪。”我望向唐纳德，他离我三十码远，正穿过一个原该有门的地方，检查着很久以前也许曾是一架钢琴的一堆残破木头。
我回头看着帕克，想知道他有没有愤恨不平的绪，但是他的脸上一片空白。他捡起冻得硬邦邦的衣服，然后摊开。结在上面的冰抗议似的叮叮当当裂成碎片，这时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衬衫，本来可能是蓝色的，但现在太脏了，很难判定。衣服很湿，上面有污渍，被丢在这里任其腐烂。虽然迟了点，但我突然明白了这件衣服的重要性。
“是血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他仔细地检查四周，出一个像在说“原来如此”的声音。这一次连我都知道为什么。靠近墙边有残余的火堆，黑黢黢的满是灰烬。
90.3.冬季旅伴（4）
“最近的吗？”
“大概有一个礼拜。所以我们要追的人经过这里，在这里过夜。我们要是不跟他一样在这里过夜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待在这里？可是时间还早。我们应该继续往前走的，这不是很明显吗？”
“看看天空。”
我抬头看着被烧黑的木头框成四边形的天空，云层低压压的一派阴沉，那是暴风雪的颜色。
唐纳德知道要在这里过夜时却认为天气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现在是……再两天路程就可以到汉诺瓦之屋不是？我认为应该继续走。”
帕克只是平静地回答：“暴风雪要来了。我们在这里避雪会比较好。”
我能看出唐纳德在交战，他考虑着要不要争辩下去，帕克会不会抢了他的领导权。风势越来越强，天空变得丑恶狰狞，他也胆怯起来。即使这个废弃的交易站透着诡异，总比在一无所有的荒野中要好。
我们照例在废墟里搭建帐篷。帕克凭借一面残存的墙壁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并且利用焦黑的圆柱让它更坚固。当我看见这个帐篷比之前的都牢靠许多时，不禁担心起这场暴风雪会有多可怕。我照着他的指示，把雪橇上的东西拿出来。经过了这些日子，我已经相当习惯种种为了舒适和生存必须做的工作。我在帐篷里储备食物（帕克真的认为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好几天吗？）唐纳德则去捡木柴——至少这项物资在附近有很多——并且从墙上把冰刮下来当做储水。我们感觉到天色转暗和风势增强的威胁，迅速工作着。
待一切就绪，四周已经刮起风雪，就像一群蜜蜂不停蜇着我们的脸。我们爬进帐篷，帕克生火烧水。唐纳德和我面对帐篷入口坐着，虽然入口已用大支柱子固定妥当，但在强风吹拂下还是开始摇摆晃动，仿佛外面有一群慌张的人想冲进来。接下来一小时，风势越来越强，连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几乎听不清楚。狂风出尖锐的呼啸，伴着帆布剧烈摆动的啪啪声，加上墙壁圆木摇晃的可怕吱呀声。我心想它们到底真能抵挡得住，还是会被强劲的风力和我们头顶上的冰雪压垮。帕克似乎不以为意，尽管我敢打赌唐纳德和我一样害怕。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睁得老大，只要周边出什么奇怪声响，他就会跳起来。
“狗待在外面没问题吗？”
“没问题。它们会趴在一起取暖。”
“啊，真聪明。”唐纳德笑了几声，往我这里看过来，但是现我没笑，随即垂下目光。
唐纳德一口把茶喝完，脱下靴子和袜子，露出血渍斑斑的脚。前几天晚上我都袖手旁观，但今晚我提议帮忙。也许是想到弗朗西斯和他的年纪差不了多少，也许是外头的暴风雪让我倍觉与旅伴相互扶持的必要。他身子向后靠，一次伸出一只脚让我清理并缠上仅有的布条。我动作并不温柔，但在清洁与包扎的过程里，他没有吭声，只是闭着眼睛。我瞄到帕克似乎在看我们，只是火堆和他烟斗的烟让帐篷里朦朦胧胧，也许我看错了。缠好唐纳德的脚之后，唐纳德摸出一个长颈瓶朝我递过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瓶子。我接过来，心里很高兴。是威士忌，并不是特别好的酒，但当它灼热地滑下喉咙，依然让我脑子一麻，刺激得我泛出泪来。他也把酒递向帕克，不过他只是摇摇头。现在想起来，我从没看帕克碰过一滴烈酒。唐纳德把沾了血的袜子和靴子换掉，穿上新的，把脚露在外头的确是太冷了。
“罗斯太太，如果你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而不长水泡，那么你一定是个适合蛮荒生活的强悍女性。”
“我脚上穿着鹿皮软鞋，”我指着脚，“它们不会像你穿的靴子那样磨脚。等我们到了汉诺瓦之屋，你应该想办法找几双来穿。”
“啊。好的。”他转向帕克，“帕克先生，那么我们什么时候会到？你认为呢？这场暴风雪今天会结束吗？”
帕克耸耸肩：“也许。但即使雪停了，积雪还是会让接下来的路更难走。可能超过两天才会到。”
“你去过那里吗？”
91.3.冬季旅伴（5）
“很久没去了。”
“你似乎对路很熟。”
“是。”
一阵短暂而不太友善的沉默。我不太确定这股不友善是哪来的，但的确存在。
“你认识那里的负责人吗？”
“他的名字是斯图尔特。”
我注意到帕克并没有完全回答问题。
“斯图尔特……知道他的全名吗？”
“詹姆斯·斯图尔特。”
“啊，我正在想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我听过关于詹姆斯·斯图尔特的事迹，他因为在恶劣的天气里完成一趟漫长的冬季旅程而出名。相当英勇的行为，我认为。”
帕克的表还是和平常一样无法捉摸：“这我不太确定。”
“啊，这样啊……”唐纳德听起来非常满意。我想如果你在一个国家什么人都不认识，那么在见到某人之前先知道他的事，也就等同于有了一个老朋友。
“所以你的确认识他喽？”我问帕克。
他看了我一眼：“我为公司工作时和他见过面。很多年前的事。”
不知为何，他的声调像在警告我别拿这件事说笑。当然，唐纳德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嗯，嗯，那不是很棒吗？大家又可以碰面了。”
我露出微笑。唐纳德的个性里的确有讨人喜欢的一面，他说话不会考虑太多……接着我想起他的目的，我的笑容也随之消退。
雪没有停，尖啸的狂风依旧。在大家的默契下，帐篷里没有挂上那片代表我的**的布帘。我躺在两个男人中间，裹上一层层毯子，火堆余烬的热气烤着我的脸，但我却不想动。唐纳德在我身边躺下，帕克把灰烬拨平，也躺了下来。他离我这么近，我感觉得到他和他身上那股温室的味道。帐篷里伸手不见五指，不过我想我不会整晚都闭着眼，因为在怒吼的狂风冲击下，整个帐篷摇晃得像有生命一般。我很怕我们会被大雪活埋，或者墙壁会塌下来。我平躺着，心跳得厉害，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象着各种可怕的遭遇。但我一定睡着了，因为我做了梦，尽管我好几个星期没做梦了。
突然我醒过来，而且现如我所想，帐篷不见了。风声有如上千个预告死亡的女妖在尖叫，眼前除了雪还是雪，什么都看不见。我大叫出声，只是声音被淹没了。帕克和唐纳德都跪在地上，奋力想把被风扯开的开口封起来。他们最后终于把帐篷重新固定好，不过里头已经积雪成堆，我们的衣服上和头里也都是。唐纳德把提灯点亮，他吓得厉害，就连帕克看起来也不像平常那么沉稳。
“嗯，”唐纳德摇摇头，拍掉脚上的雪。我们都很清醒，也很冷。“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可是我需要喝点东西。”
他拉出长颈瓶，喝了一口之后递给我。我把瓶子递向帕克，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去。唐纳德微笑着，仿佛这是某种个人的胜利。帕克生了火准备煮茶，我们都很庆幸，紧依着火堆烘手指。分不清是因为寒冷或是惊吓，我全身都在抖，等到喝下一杯甜茶才平复过来。我嫉妒地看着两个男人抽烟斗，那是另一种能让人感到温暖平静的东西。我也想抽，因为倘若能咬住一根烟杆，牙齿或许不会一直打战。
“外面看起来雪积得很深。”唐纳德喝完威士忌之后说。
帕克点点头：“雪积得越深，我们这里会越温暖。”
“嗯，这么想还真不错，”我说，“我们埋在这里窒息死(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