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阅读
房间是空的。透过其中一个空房间的窗户，我看见外头闪动着绿光，犹如一片窗帘，原来是来自北方的光穿破暗夜，微弱地照亮我的视线。
我打开一扇门，看见了唐纳德，他那张没戴眼镜的脸显得稚气而脆弱。我迅速关上门。帕克，我心想，我得找到帕克。我必须在做出难以想象的蠢事之前和他谈谈，告诉他我正在做什么。不过接下来几个房间都是空的，而在下一扇门后面，我看到了让我吓一大跳的画面。奈斯比呼呼大睡，也可能是醉得不省人事，他身边则躺着刚刚送晚餐的印第安女人，一条粗壮、黝黑的手臂挂在奈斯比的胸膛上，和他|||||||乳|白的肤色形成对比。他们的呼吸声很大。我之前以为她恨奈斯比，他们却双双躺在这里。说来奇怪，他们同床共枕的下流行径竟有种莫名的纯真，令人为之动容。我就这样出神地看着他们，几乎忘了时间。然后，为了不把他们惊醒，我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我终于找到帕克，我猜得**不离十，他在狗儿附近的马厩里，裹一条毯子，脸朝着门睡。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点了灯坐下来等。这么多个晚上，我们都在帆布篷小小的一块空间里一起睡觉，但当场景换到木头屋顶下，像现在这样，有如小偷似的窝在他身边的稻草堆里看着他睡觉，似乎不太合适。
过了一会儿，光线使得他醒了过来。
“帕克先生，是我，罗斯太太。”
他似乎很快就清醒了，不像我起床时往往感觉犹如置身五里雾中。他的脸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表，看到我在这里似乎并没有生气或是惊讶。
“生什么事了吗？”
我摇摇头：“我被吵醒了，但找不到是什么吵醒了我。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我去看狗。”
我等着他说下去，但是他没有。
“我和奈斯比一起吃了晚餐。他问我们到这里做什么。我说我们在找我儿子，他离家出走，最后出现在西麦旺集。我问他最近有没有人从外地回来，他说他不知道，但我觉得不能完全相信他。”
帕克靠在马厩的墙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问过一个男人和他的太太。他们说最近没有人出远门，只是他们很不快乐。当他们说话的时候要不就是看着远方，要不就是看着我的身后。”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此时一阵非常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我感觉一阵寒意钻上我的背脊。飘飘忽忽的嚎叫声悲切却又冷酷，交织成一曲交响乐。两只狗醒了过来，在马厩墙角边出低吼。我望着帕克，望进他的黑眼珠里。
100.3.冬季旅伴（14）
“狼吗？”
“很远。***”
我知道这里四周被坚固的墙壁围绕，墙上还装了枪炮，但这个声音仍然让我不寒而栗。我不禁怀念起帐篷里那狭窄的睡铺。在那儿，我觉得比较安全。在那儿，我甚至可能在怕得抖时往帕克靠过去。
“这里物资短缺。没什么猎物，食物不多。”
“怎么会？这里可是公司的交易站。”
他摇摇头。“有的交易站经营形很差。”
我想到沉溺药物的奈斯比。若是由他来负责管理，这种形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了。
“奈斯比有毒瘾，应该是鸦片或类似的药物。而且……”我的眼睛看着草席，“他……跟一个印第安女人有奸。”
我尽力回避，却还是看着帕克的眼睛。原本只看了一秒钟，但这一秒钟逐渐延长成一分钟。我们两个都没有开口，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声很大，而且确定他一定能听见我的心跳。就连狼都安静下来竖耳倾听。最后我终于移开目光，感觉有点晕眩。
“我该回去了。我只是觉得应该找你……讨论一下明天早上该怎么做。我认为隐瞒我们来此的原因会比较明智。我对唐纳德也是这么说，只是他会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我们要等到斯图尔特回来才能多知道一点。”
“你了解他多少？”
顿了一下之后，帕克摇摇头：“看到他我才知道。”
我等了一下子，但是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站起来的时候，我的手臂扫过他搁在稻草堆上的脚。我誓我不知道他的脚在那里，也不知道他的脚是不是存心伸过来。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拿起提灯。在摇曳的光影里，我无法分辨他的表。
“那，晚安了。”
我快步走到庭院，心里对于他刚才的毫无反应十分介意。外头的寒冷一下子就凉透了我的皮肤，却无法让脑中混乱纠结的思绪平静。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到马厩里，回到稻草堆上在他身边躺下，让自己迷失在他的气味和体温之中。这算什么？是恐惧和无助让我失去理智吗？他的身体碰到我的手臂只是不小心，是无心的。有人死了，弗朗西斯需要我的帮助，那就是我到这里的原因，没有别的。
闪耀在北方的光晕如梦似幻，风已经远离。又高又远的清澈天空让人晕眩，大地再度一片酷寒，刺骨的寒意像在宣告我和这片深邃无垠的天际之间没有别的东西。我仰望着天空许久，直到头昏眼花。我意识到自己踉跄的步伐，四面八方充满着未知和灾难的可能。没有一件事是在我的控制之下。天空像一座深渊对着我张开大口，没有任何东西能拦住我不掉进去，除了错综复杂的满天星斗之外，什么都没有。
唐纳德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他好一阵子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接着才反应过来这里是那个足迹的终点，苦难旅程的停靠站。他全身上下疼痛不已，好像被人痛打了一顿。
天啊，昨晚他真的就这样昏过去不省人事，像被吹灭的烛火吗？那个在他脚边的女人……他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脚，只见它被包得整整齐齐，所以她是真的存在，不是做梦。她也帮他脱衣服了吗？他什么都不记得，觉得非常羞惭。他，毫无疑问的一丝不挂，刀疤已经上过药，也包扎起来了。他在床上四处摸索着找出他的眼镜，戴上眼镜让他冷静了些。眼前是个小房间，一如艾德加堡的客房，只有少数几件家具。外头还是很冷，没有下雪，但是很快就会下。在这些房间的某个地方，罗斯太太和帕克正在四处查访，而他不在场。天晓得他们会说些什么，斯图尔特先生只会听到片面之词。他挣扎着下了床，拿起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他穿好衣服，走起路来僵硬得像个老人。奇怪的是（就某方面来说是幸运），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的心却一点都不好。
他拖着脚步慢慢踱到长廊，顺着内院两边来回地走，却不见一个人影。这是他见过最奇怪的交易站，完全没有他在艾德加堡习以为常的繁忙。唐纳德心想，斯图尔特人在哪里？他维持的是哪门子的纪律？他的表已经停了，不知道现在的时刻，对于早晚也毫无概念。最后长廊远处的一扇门猛然打开，奈斯比走出来之后用力甩上门。他没有刮胡子，双眼空洞，但是衣衫还算整齐。
101.3.冬季旅伴（15）
“啊，唐纳德先生！希望你睡得还可以。你的……这个……脚还好吗？”
“好多了。那位……伊莉莎白为我重新包扎，非常好心。我恐怕太累了，没能好好谢谢她。”
“来吃早餐吧。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生好了火，正在准备吃的。天晓得在冬天要叫这些懒散的家伙做点事有多难。你们那里有这个问题吗？”
“艾德加堡？”
“是啊。那是什么地方？”
唐纳德很惊讶他不知道：“在乔治亚湾。”
“多开化的地方啊。我总是希望被派到某个就是喊破喉咙还没人听见……呃，我是说，某个有人居住的地方。相比之下，你一定觉得我们这里很贫乏。”
奈斯比领着唐纳德来到他们刚抵达时待的那个房间，现在火已经生好，桌子和椅子也从别的地方搬来了。唐纳德看见地板灰尘有拖拉桌椅的痕迹，保持整洁显然不是这里最重要的事。
“罗斯太太和帕克先生也快来了吗？”
奈斯比去开门，罗斯太太随之进入。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打理过自己的衣服，让它看起来稍微体面了些，头也梳得整整齐齐。那场暴风雪过后，他原本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稍微有了些改善，现在似乎又退回原点了。
“唐纳德先生。”
“太好了！你来了，帕克先生呢？”
“我不太确定。”她垂下目光，奈斯比走到房外叫唤着印第安女人。罗斯太太很快地来到唐纳德旁边，神色凝重。
“我们得在奈斯比回来之前先谈一下。昨天晚上我告诉他们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离家出走的儿子，我没说是为了找杀人犯。我们要避免打草惊蛇。”
唐纳德震惊得张大了嘴：“亲爱的罗斯太太啊，我真希望你在捏造这个谎之前先问一下我的意见……”
“没有时间这么做。什么都别说，要不然他会起疑。如果他们没有起疑，对我们是最有利的，这点你一定同意，对不对？”她紧咬着下唇，眼神如磐石般坚定。
“那要是……”他见奈斯比回来便不再说话，诺拉端着托盘跟在奈斯比身后。他们两个都对着他微笑，唐纳德觉得自己和罗斯太太刚刚说话的样子一定被他们解释成咬耳朵。运气好的话，奈斯比会假设他和罗斯太太在悄悄说着甜蜜语……他想到这里，脸上一阵燥热，也许他有点烧了。他坐在桌前，努力回想着苏珊娜。很奇怪，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想起她了。
接着帕克也进来了。他们一起吃着烤牛排和玉米面包，唐纳德只觉得好像已经饿了好几天，奈斯比则不断解释着斯图尔特和一个这里的人出外打猎，并为招待不周致歉。不过有件事他相当自豪——诺拉端来一壶咖啡，他厉声责备她，她不一语地端走，回来时带了另一壶，香味在她进来之前便已飘入房间，那是真正的咖啡豆的香气，他们似乎已经好几个星期没闻到过了。等到唐纳德尝了一口，他才现自己说不定从来没喝过这样的东西。奈斯比向后靠着椅背，得意地笑着。
“从南美洲来的咖啡豆。我经过纽约时买的，只有在特别的场合才磨来喝。”
“您在这里多久了，奈斯比先生？”罗斯太太问。
“四年又五个月。您来自爱丁堡，对吗？”
“原本是。”不知为何，她只简短地这么回答，语气像有责怪的意思。
“您是打珀斯来的，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唐纳德对着他微笑，急着扭转僵掉的局面。然后他瞪了罗斯太太一眼，如果她不希望被怀疑的话，她应该更友善一点。
“我来自金卡丁。”
众人一阵沉默。罗斯太太冷冷地回瞪唐纳德。
“对于罗斯太太不听话的儿子，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你们一定很担心。”
“啊，是的。”唐纳德不自在地点点头，演戏实在非他所长。唐纳德心里对她抢走这件事的主导权很不高兴，与公司有关的事应该由他来指挥。他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你认为……”唐纳德才说了几个字，长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头有人大喊。奈斯比突然像动物一样警觉到什么，全身紧绷，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转过头对他们挤出一丝笑容，尽管看起来像在做鬼脸。
102.3.冬季旅伴（16）
“我想，天啊，也许是斯图尔特先生回来了。***”
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留下唐纳德他们面面相觑。唐纳德感觉不受尊重，为什么奈斯比不邀请他们，或至少邀请他到外面去呢？他觉得不对劲，忍不住想知道怎么回事。一阵沉默之后，唐纳德含糊地向众人告了退，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奈斯比来到庭院。
四五个男男女女围在一个男人和他的雪橇及一群混乱的狗四周。更多的人从各个不同方向冒出来，有的在房子后面探头探脑，有的直接走向那个刚到的人。唐纳德想着这些人到底从哪来的，绝大部分他之前都没有见过，只认得昨天晚上那位帮他清理脚伤的高大女人。那个刚刚才到的人穿着兽皮显得臃肿，脸则藏在兽皮风帽里，他正在对围着的人说话，接着全部人都安静下来。只剩唐纳德一直朝着他们走过去，几张脸转过来瞪着他，表像是看到什么怪东西。唐纳德停下脚步，正纳闷着，那个一直在前面人群里的高大女人突然一声长号，坐倒在凸起来的雪堆上，出一种尖而细、不像这个世界该有的声音，既非尖叫，又非啜泣，一阵又一阵地没有停歇，却不见有人上前安慰。
一个男人看起来向斯图尔特抗议了什么，但斯图尔特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朝房子走去。奈斯比严厉斥责那个男人之后便跟上他的上司。奈斯比看到唐纳德时注视了唐纳德一会儿，然后才猛然想起什么，并对唐纳德招招手要他进来屋子里。奈斯比的脸色跟地上的雪一样。
“出什么事了？”他们离开庭院那个男人听得到的范围之后，唐纳德小声地问。
奈斯比嘴唇紧抿。“最不幸的事生了，内帕帕尼斯意外死了，他的妻子就在外面。”
他听起来气愤难平，仿佛在想，现在到底要怎样？
“你是说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伊莉莎白？她的丈夫死了？”
奈斯比点点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被诅咒了。”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自语，接着急转过身，巧妙地把唐纳德挡住。不过，他努力挤出微笑。
“真的非常不幸，但是……你何不回去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好好把早餐吃完？我现在得和斯图尔特先生谈谈目前的况。我们等一下就会去找你的。”
唐纳德别无选择，只好点点头，望着奈斯比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他徘徊在长廊上，一头雾水，心乱如麻。奈斯比和斯图尔特漠视他人的悲伤，那副模样几乎让人生厌，仿佛他们一点也不想涉入。
他没有回吃早餐的房间，反而走到庭院。无声的雪只顾一个劲儿往下飘，仿佛在说，现在是冬天了，不是闹着玩儿的。雪花细密而急促，仿佛从四面八方朝他而来，模糊了几码外的景象。只有那个丧夫的女人还在刚刚坐倒的地方，身体一下子前伏，一下子后仰。唐纳德看到他们丢下她一个人，心里不禁有气。她甚至没有披上保暖的外套，天啊，她只穿着室内穿的衣服，手肘以下都露在外头。他走上前去。
她半跪在地，摇摇晃晃地，不一语地扯着头，眼睛张得很大，却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她那双斑驳的鹿皮软鞋踩在雪中，看到她的小腿都露在外头，他吓了一大跳。
“不好意思，博德太太。”他觉得很别扭，但是也想不到什么其他方法称呼她，“你在这里会冻坏的，请到里面去吧。”
她完全没反应，像是没有听到。
“昨天晚上多谢你了，请进来吧。我知道你很伤心，请让我帮你一把。”
他伸出一只手，希望她能握住，但是她没有。雪片附在她的睫毛和头上，落在手臂上的则消融不见。她没有把雪拨掉。唐纳德被她的绪感染了，他看着她消瘦的脸和几乎像英国人的漂亮五官。有些混血儿就是这样，比印第安人要白得多。
“拜托。”他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突然尖锐地悲号起来。他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这真是一种怪异如鬼魅的刺耳声音，好像动物出来的。他胆怯起来，毕竟，他对她还有她死去的丈夫了解多少？他要说什么去减轻她的伤痛？他看看四周，想找帮手或旁观者。纷飞的大雪让人目眩，没有人在走动，他看到对面房子的窗户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正望着这里。
103.3.冬季旅伴（17）
从刚刚就一直蹲着的他站起身来，决定去找人帮忙。***也许一个女性的朋友可以说服她进屋，他觉得在这里不太适合强拉她或是抬走她。他肯定雅各会知道该怎么做，但雅各不在这里。唐纳德把裤子上的雪拍掉，转身离开那个寡妇，却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她成了一个半埋在雪中的黑色身影，仿佛日本图画里哀伤过度的人物。他有个点子——带一些刚刚喝的咖啡给她。奈斯比至少能做到这点。他很清楚她不会喝，但她也许会很高兴他这么做。
兰恩清醒地躺在床上，全身衣服都穿好了，眼睛望着没挂帘子的窗外。托宾和安娜睡在旁边。她什么都没说，怕他们不能保密。很快她就会叫醒他们，穿好衣服，让一切看起来像一场冒险。他们完全不知道她的计划。她会等到离开西麦旺集相当距离之后再告诉他们。早知道就把碰面时间定早一点，他们已经睡了超过一小时，也就是浪费了一小时待在这里没有往前走。她热得很不舒服，因为她在两条裙子里穿了好几层衬裙，身上裹着她所有的衬衫。她一件套上一件，直到手臂看起来像灌得饱饱的香肠。亚斯本也会像她一样穿上很多衣服。幸好现在是冬天，不然早就热昏了。她再看了一眼时钟，转动着手让自己舒服一点，她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靠过去把小孩叫醒。
“听清楚了，我们要去度假。但是有一件事非常重要，要很安静，很安静，好吗？”
安娜不耐烦地眨眨眼睛：“我想睡觉。”
“你可以等一下再睡。现在我们要来一场冒险，过来把这些衣服穿上，越快越好。”
“我们要去哪里？”托宾似乎比较兴奋，“外面是黑的耶。”
“天快亮了。看那边，五点钟，你们已经睡了好几小时。如果我们今天要到那里的话，就得早点出。”她把衣服套到安娜头上。
“我想留下来。”
“不行，安娜。”她还不到五岁，从哪里学来的，那么固执！
“我们要去哪里？”
“南边，比较暖的地方。”
“伊儿可也去吗？”伊儿可是托宾最好的朋友，也是布丽塔的女儿。
“也许过一段时间，也许其他的人也会来。”
“我饿了。”安娜不太高兴，而且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她不高兴。兰恩给她和托宾一人一片饼干让他们安静下来，她知道会有这种形，所以特别偷了些饼干回来。
她再一次强调要保持安静，并且花了整整一分钟倾听走廊上的动静，然后才把小孩拉在身后走出房间。她把房门关上，这个房间在过去三年来一直是他们的家。四周一片寂静。她用来装食物和私人用品的袋子太重了，没办法背在背上。他们越过庭院来到马厩，少了月光，外头黑压压的，兰恩绊了一下，嘴里咒骂起来。听到她所用的字眼，托宾惊讶得倒吸一口气，但是现在没时间担心那个。兰恩只觉得背后有上千只眼睛瞪着她，恐惧促使她紧握着小孩的手，安娜不禁抽泣了起来。
“对不起，弄痛你了，亲爱的。我们到了，看。”她把通往马厩的门打开。里面甚至更黑，但是温暖多了，还有马在干草上重重踏步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专注听着有没有他的声音。
“亚斯本？”
他还没来，但是他们早到了几分钟。她希望他不要把时间抓得那么准。他们本来可以在前一小时骑着马离开这里，每踏出一步，都离西麦旺集更远一点。她让两个小孩坐在一个空的马栏里。
只要再过几分钟，亚斯本就会来了。
她没有戴表，但从手脚麻痹的程度也大概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指冻得像冰，小孩子烦躁不安了一阵子，现在安娜已经蜷起来睡着了，托宾半睡半醒地靠在她身上。他们来到这里肯定超过一小时了，始终没人来。一开始她告诉自己，他老是迟到，他就是没办法准时。然后她又想，也许他以为约定的是两点钟，也许他搞错了。然而，又一小时过去，还是没人来，她想象着梅瑞塔睡不着，还有婴儿哪里不舒服，生病之类的，才让他脱不了身。也许他正清醒地躺在床上，一面咒骂着走不开，一面担心着她。
104.3.冬季旅伴（18）
接着她想到，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来。
她思量着这个令人心寒的可能。不会，他不会让她那样失望；他不想，也不会。
她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不然就当众羞辱他。她把小孩摇醒，不觉使了比较大的力气。
“听着，冒险延后了。我们要等到明天晚上才走，真对不起。”兰恩可以想象他们会抱怨，但她没让他们开口，“真对不起，但事就是这样。”她记得那时也是用这句话告诉他们，父亲不会回来了，他们必须离开，住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抱怨是没用的，事就是这样。”
她提醒他们要保密，如果告诉任何人，就没办法去度假了，接着她描述南方的温暖景象，让两个小孩脑中有个画面，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够到那里去。
她站起来，准备带孩子回房间，心想至少现在天还没亮，却现门边有人在动。她吓得动弹不得，小孩也感受到她突来的恐惧。然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有人在吗？”
那一瞬间，在那短短的一秒钟，她相信那是亚斯本，心跳随之加速，然后才明白那不是他的声音。他们的行动被人现了。
那人朝他们走来。兰恩惊骇得不知所措，她该怎么解释才好。她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英语而不是挪威语。原来是那个混血儿雅各。她没有输，还没有。他把提灯点亮，举在两人之间。
“哦，你是……”他这才现自己不知道，或者不会念她的名字。“你好，托宾。你好，安娜。”
“如果我们打扰了您，我向您致歉。”兰恩僵硬地说着。他在这里做什么？他睡在马厩里吗？
“没有，完全没有。”
“那，晚安了。”她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当小孩子走到前头越过庭院时，她又折回马厩。
“拜托你，千万不要向别人提起，不管是谁。求求你……不然我就活不下去了，事关重大，我能信任你吗？”
雅各已经把灯熄了，仿佛明白此刻有遮掩的必要。“能。”他简短地说，声音里连一丝好奇都没有。
兰恩帮孩子们脱下衣服，看着他们入睡，自己则因为绪太激动而睡不着。她无法接受必须打开行囊将所携物品放回去，这样的举动太像是承认失败了，于是她把袋子推到椅子后面。到了早上，她得盖一些衣服在袋子上作为掩饰，希望能骗过有意窥探的人。哦，真想去一个她能拥有自己的房子的地方，有门可以锁上。她恨透了没有**，感觉就像被缰绳勒着一样。
早餐时，她怀着戒心表现出和善、愉快的模样，甚至饭都吃了一半才看了亚斯本一眼，他的头低低的，没有看她。她试着去辨认他或梅瑞塔的神色是否流露出疲惫，但实在不容易看出来。婴儿正在放声大哭，所以也许是小孩肚子痛。她得等待适当时机。
到了下午，机会来了。她正在喂鸡，他朝她接近，一下子就到了她身边，尽管她没有看到他走来。她等他开口。
“兰恩，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梅瑞塔好几小时都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很烦躁，很不安，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直视她。兰恩叹了口气。
“这样吗？没关系。我对小孩编了些故事，我们今晚走，一点钟。”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改变心意了吗？”
他叹了一口气。她现自己在抖。
“如果你改变了心意，我是不会自己走的。我会留下来，告诉每个人我怀了你的小孩。我会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你，当着你的妻子和小孩的面。就算培尔把我赶走，我也不在乎。我们也许会冻死在外头。你的小孩会死，我也会死。这些都是你的责任，你准备好面对了吗？”
亚斯本的脸色惨白：“兰恩，别那么说！太可怕了……我没说不去，只是走不开，就是这样，我要抛下一切……你并不需要抛下什么。”
“你爱她吗？”
“谁？梅瑞塔吗？你知道我不爱她，我爱的是你。”
105.3.冬季旅伴（19）
“那么今天晚上一点钟。***如果梅瑞塔睡不着，你就得找个借口溜出来。”
他一脸认命的表。一切都会没事的。他只不过像许多男人一样，需要有人拖着他走。
然而，兰恩还是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坐不住，织棉被的时候，布丽塔将她的浮躁看在眼中：“怎么了，兰恩？蚂蚁爬进裤子啦？”她能做的也只有一笑置之。
但是终于，当然了，一点钟终于到了，他们正在往马厩的路上，一把门掩上，她就感觉到亚斯本在这里。他在黑暗中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是我们。”她回答。
他点亮了一盏提灯，对着小孩微笑，他们则疑惑而胆怯地看着他。
“很期待你们的假期吧？”
“为什么一定要半夜去啊？我们是不是要逃跑呢？”敏锐的托宾说。
“当然不是。我们必须早点走，这样才能在天黑之前多走点路。冬天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旅行的。”
“快一点，别再聊天了。等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兰恩很担心，声音也变得比较严厉。
亚斯本把他们的袋子拴在马鞍后面，他已经把马准备好了。兰恩突然觉得对这种强壮而移动缓慢的动物有了一种好感。不管你要它们做什么，它们都会照做，不会抱怨连连或是争辩不休，即使是在凌晨一点钟。他们牵着马走到外头，庭院里处处泥泞，马蹄踏在地上没有出任何声音。整个西麦旺集一点灯火都没有，他们把马牵到一小丛低矮的白桦树边，不管是哪一扇窗户都看不到这里，亚斯本扶着小孩和兰恩上马，然后跳上去坐在托宾后面。兰恩手握偷来的指南针。
“一开始要往东南方走。”她抬头看着天空，“看，那边有星星。它们会帮助我们辨认方向。我们要朝那颗星星走，看到了吗？”
“你不祈祷上帝保佑我们吗？”托宾局促不安地看着他母亲。他有时候会这样不知变通，总是想要每件事都符合准则。他在西麦旺集已经住了三年，没有来一段简短的祈祷几乎哪里都去不了。
“当然了，我正准备要祈祷。”
亚斯本勒住他的坐骑，把头垂下，速速咕哝完祷词，好像方圆几里的祷告声都逃不过培尔虔诚的耳朵：“愿无所不在、照管世人的主，看望我们的旅程，引领我们远离危险前往平安之地，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阿门。”
兰恩往马腹上一蹬。西麦旺集的巨大黑影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小。清朗无云的天空更显寒意，比起昨天晚上，今天要冷得多。他们及时离开了西麦旺集。
自从被放回来之后，她父亲似乎变了一个人，成天独自坐在书房，既不看书也不写信，亦不做任何事，只是动也不动地久久凝视着窗外。玛丽亚被禁止去打扰他，她之所以知道这种形，是从书房的钥匙孔偷看来的。把自己和玛丽亚隔绝开来不像他会做的事，这让玛丽亚很担心。
苏珊娜也很担心，不过是因为别的事。当然她也关心她父亲和他古怪的行为，但是他毕竟三餐都和家人一起吃，而且还算愉快。她对玛丽亚说，这时候父亲不能执行地方法官的工作，所以他该做什么事好？没有。所以他无所事事也很正常，因此苏珊娜决定要更热切地去关心唐纳德。他和雅各已经去了三个星期，并不特别久，尽管他们早一点就该回来了。玛丽亚和苏珊娜推测过原因，最明显的答案是他们还没找到弗朗西斯。如果他死了，或者他们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找到他，那么他们就应该已经回来了。
“假如他们找到了，但弗朗西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杀了他们呢？”苏珊娜泪水盈眶，眼睛张得老大。
玛丽亚不以为然地说：“你真的认为弗朗西斯会把唐纳德和雅各杀了，在他们各自都配带武器的况下？除此之外，他没有那种本事。他比起你高不了多少，真的。你说的是我听过最荒谬的事。”
“玛丽亚……”正在椅子上缝补衣服的诺克斯太太制止她说下去。
苏珊娜耸耸肩，一脸烦躁：“我只是认为现在他们早该有消息了。”
106.3.冬季旅伴（20）
“如果没有人能送信，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消息。***”
“如果是为了要让我安心，告诉你，一点用都没有！”苏珊娜站起来走出起居室，“砰”一下甩上门。
“你可以说得温和一点，”诺克斯太太说，语气平和，“她很担心。”
玛丽亚把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她也会担心，但是一如往常，人人都比较关心苏珊娜。
“事实是，况让人担忧。照理说现在应该已经收到某些消息，就某方面来说，我很惊讶公司还没有派人去找他们。”“这个嘛，就我的经验……”诺克斯太太咔一声咬断线头，“坏消息通常传得最快。”
房子里的气氛让人窒息，她父亲坐在书房里，宛如一尊人面狮身像，苏珊娜泪眼汪汪，她母亲却出奇的冷静。玛丽亚决定离开他们去透口气，事实是，她对于自己谈到唐纳德时的反应微微感到焦躁。她也一直在想他们生了什么事，希望他一切安好，就好像你会关心一阵子没有消息的朋友，那不代表什么。但是她一直想起他的脸，惊讶于自己会记得这么仔细，像是他颧骨上的雀斑，眼镜从鼻子上滑落的样子，以及不论何时被问到问题，脸上令人忍俊不禁的笑容，仿佛他还在怀疑自己能不能回答，却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把答案说出来似的。
来到小店时，她的靴子和裙子粘了一些泥雪。司各特太太站在柜台后，玛丽亚走进门来，她只微微地抬了一下头。玛丽亚向她问好，注意到她颧骨上方有一块肿胀的泛黄淤青，破坏了她脸部的对称。司各特太太，或是以前大家熟知的瑞秋·斯宾塞，在学校的圣诞话剧中扮演的是圣母玛丽亚。镇上老一点的人还记得那幕戏，但现在，自从她似乎不时就会来个意外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再提起当年的戏了。
斯特罗克在房里。玛丽亚在楼下的火炉旁等待，不太确定他会不会见她，但一会儿之后斯特罗克就下楼了。
“诺克斯小姐。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恐怕是因为无聊透顶。斯特罗克先生。”
他潇洒地耸耸肩，像是打心里接受这个说法：“如果是无聊让你来到这里，我会很感谢它。”
他这么说让玛丽亚有点紧张。如果他年轻点，她会怀疑斯特罗克在向她表达爱意。也许他真的是，她心想，如果唯一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比她父亲还要老，应该也很正常。
斯特罗克叫了咖啡之后说：“如果我准备邀请你上楼到我的房间，你会不会认为非常不恰当？只是因为我有东西很想让你看看。”
“不会，我不认为有什么不恰当。”奇怪的是，尽管她疑心斯特罗克是不是在示爱，她却真的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安。
他的房间因为不通风而有股霉味，但是很干净。他把桌上一堆纸推到窗边，拉来两张椅子。玛丽亚坐下，心里对他的殷勤很高兴。他年轻时肯定是个很帅的男人，现在的他有着一头浓密的银和清澈的蓝眼睛，潇洒程度不减当年。她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的愚蠢失笑。
窗户望出去就是店前的街道，对于一个喜欢观察往来行人的房客是绝佳的景色。住在考菲尔镇的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来到店里。即使是远处她家的房子都能从这里看见一部分，再往后则隐约可见低低的云层下开阔的河流。
“这里算不上宽敞，但是住起来很舒适。”
“你在这个房间里工作吗？”
“说起来是。”他坐下来，把一张纸推向她，“你认为这是什么？”
玛丽亚拿起这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看起来不是最近才撕下的。上头是铅笔画的图案，一开始她不知道哪个方向是正的。图案小而细长，主要是各种不同组合的线条，对角的，平行的，图案四周画着小小的火柴人，但是看不出明显的意义。她仔细研究着。
“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它是完整的吗？”
“是的，就我所知是如此。它是依样完整地画下来的，很可能还有类似的东西。”
“依照什么东西画下来的呢？不是巴比伦文，对吧？不过就某方面来看，它更像楔形文宇。”“我一开始的想法也是如此。那不是巴比伦文字、埃及象形文字或(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
我打开一扇门，看见了唐纳德，他那张没戴眼镜的脸显得稚气而脆弱。我迅速关上门。帕克，我心想，我得找到帕克。我必须在做出难以想象的蠢事之前和他谈谈，告诉他我正在做什么。不过接下来几个房间都是空的，而在下一扇门后面，我看到了让我吓一大跳的画面。奈斯比呼呼大睡，也可能是醉得不省人事，他身边则躺着刚刚送晚餐的印第安女人，一条粗壮、黝黑的手臂挂在奈斯比的胸膛上，和他|||||||乳|白的肤色形成对比。他们的呼吸声很大。我之前以为她恨奈斯比，他们却双双躺在这里。说来奇怪，他们同床共枕的下流行径竟有种莫名的纯真，令人为之动容。我就这样出神地看着他们，几乎忘了时间。然后，为了不把他们惊醒，我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我终于找到帕克，我猜得**不离十，他在狗儿附近的马厩里，裹一条毯子，脸朝着门睡。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点了灯坐下来等。这么多个晚上，我们都在帆布篷小小的一块空间里一起睡觉，但当场景换到木头屋顶下，像现在这样，有如小偷似的窝在他身边的稻草堆里看着他睡觉，似乎不太合适。
过了一会儿，光线使得他醒了过来。
“帕克先生，是我，罗斯太太。”
他似乎很快就清醒了，不像我起床时往往感觉犹如置身五里雾中。他的脸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表，看到我在这里似乎并没有生气或是惊讶。
“生什么事了吗？”
我摇摇头：“我被吵醒了，但找不到是什么吵醒了我。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我去看狗。”
我等着他说下去，但是他没有。
“我和奈斯比一起吃了晚餐。他问我们到这里做什么。我说我们在找我儿子，他离家出走，最后出现在西麦旺集。我问他最近有没有人从外地回来，他说他不知道，但我觉得不能完全相信他。”
帕克靠在马厩的墙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问过一个男人和他的太太。他们说最近没有人出远门，只是他们很不快乐。当他们说话的时候要不就是看着远方，要不就是看着我的身后。”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此时一阵非常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我感觉一阵寒意钻上我的背脊。飘飘忽忽的嚎叫声悲切却又冷酷，交织成一曲交响乐。两只狗醒了过来，在马厩墙角边出低吼。我望着帕克，望进他的黑眼珠里。
100.3.冬季旅伴（14）
“狼吗？”
“很远。***”
我知道这里四周被坚固的墙壁围绕，墙上还装了枪炮，但这个声音仍然让我不寒而栗。我不禁怀念起帐篷里那狭窄的睡铺。在那儿，我觉得比较安全。在那儿，我甚至可能在怕得抖时往帕克靠过去。
“这里物资短缺。没什么猎物，食物不多。”
“怎么会？这里可是公司的交易站。”
他摇摇头。“有的交易站经营形很差。”
我想到沉溺药物的奈斯比。若是由他来负责管理，这种形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了。
“奈斯比有毒瘾，应该是鸦片或类似的药物。而且……”我的眼睛看着草席，“他……跟一个印第安女人有奸。”
我尽力回避，却还是看着帕克的眼睛。原本只看了一秒钟，但这一秒钟逐渐延长成一分钟。我们两个都没有开口，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声很大，而且确定他一定能听见我的心跳。就连狼都安静下来竖耳倾听。最后我终于移开目光，感觉有点晕眩。
“我该回去了。我只是觉得应该找你……讨论一下明天早上该怎么做。我认为隐瞒我们来此的原因会比较明智。我对唐纳德也是这么说，只是他会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我们要等到斯图尔特回来才能多知道一点。”
“你了解他多少？”
顿了一下之后，帕克摇摇头：“看到他我才知道。”
我等了一下子，但是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站起来的时候，我的手臂扫过他搁在稻草堆上的脚。我誓我不知道他的脚在那里，也不知道他的脚是不是存心伸过来。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拿起提灯。在摇曳的光影里，我无法分辨他的表。
“那，晚安了。”
我快步走到庭院，心里对于他刚才的毫无反应十分介意。外头的寒冷一下子就凉透了我的皮肤，却无法让脑中混乱纠结的思绪平静。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到马厩里，回到稻草堆上在他身边躺下，让自己迷失在他的气味和体温之中。这算什么？是恐惧和无助让我失去理智吗？他的身体碰到我的手臂只是不小心，是无心的。有人死了，弗朗西斯需要我的帮助，那就是我到这里的原因，没有别的。
闪耀在北方的光晕如梦似幻，风已经远离。又高又远的清澈天空让人晕眩，大地再度一片酷寒，刺骨的寒意像在宣告我和这片深邃无垠的天际之间没有别的东西。我仰望着天空许久，直到头昏眼花。我意识到自己踉跄的步伐，四面八方充满着未知和灾难的可能。没有一件事是在我的控制之下。天空像一座深渊对着我张开大口，没有任何东西能拦住我不掉进去，除了错综复杂的满天星斗之外，什么都没有。
唐纳德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他好一阵子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接着才反应过来这里是那个足迹的终点，苦难旅程的停靠站。他全身上下疼痛不已，好像被人痛打了一顿。
天啊，昨晚他真的就这样昏过去不省人事，像被吹灭的烛火吗？那个在他脚边的女人……他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脚，只见它被包得整整齐齐，所以她是真的存在，不是做梦。她也帮他脱衣服了吗？他什么都不记得，觉得非常羞惭。他，毫无疑问的一丝不挂，刀疤已经上过药，也包扎起来了。他在床上四处摸索着找出他的眼镜，戴上眼镜让他冷静了些。眼前是个小房间，一如艾德加堡的客房，只有少数几件家具。外头还是很冷，没有下雪，但是很快就会下。在这些房间的某个地方，罗斯太太和帕克正在四处查访，而他不在场。天晓得他们会说些什么，斯图尔特先生只会听到片面之词。他挣扎着下了床，拿起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他穿好衣服，走起路来僵硬得像个老人。奇怪的是（就某方面来说是幸运），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的心却一点都不好。
他拖着脚步慢慢踱到长廊，顺着内院两边来回地走，却不见一个人影。这是他见过最奇怪的交易站，完全没有他在艾德加堡习以为常的繁忙。唐纳德心想，斯图尔特人在哪里？他维持的是哪门子的纪律？他的表已经停了，不知道现在的时刻，对于早晚也毫无概念。最后长廊远处的一扇门猛然打开，奈斯比走出来之后用力甩上门。他没有刮胡子，双眼空洞，但是衣衫还算整齐。
101.3.冬季旅伴（15）
“啊，唐纳德先生！希望你睡得还可以。你的……这个……脚还好吗？”
“好多了。那位……伊莉莎白为我重新包扎，非常好心。我恐怕太累了，没能好好谢谢她。”
“来吃早餐吧。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生好了火，正在准备吃的。天晓得在冬天要叫这些懒散的家伙做点事有多难。你们那里有这个问题吗？”
“艾德加堡？”
“是啊。那是什么地方？”
唐纳德很惊讶他不知道：“在乔治亚湾。”
“多开化的地方啊。我总是希望被派到某个就是喊破喉咙还没人听见……呃，我是说，某个有人居住的地方。相比之下，你一定觉得我们这里很贫乏。”
奈斯比领着唐纳德来到他们刚抵达时待的那个房间，现在火已经生好，桌子和椅子也从别的地方搬来了。唐纳德看见地板灰尘有拖拉桌椅的痕迹，保持整洁显然不是这里最重要的事。
“罗斯太太和帕克先生也快来了吗？”
奈斯比去开门，罗斯太太随之进入。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打理过自己的衣服，让它看起来稍微体面了些，头也梳得整整齐齐。那场暴风雪过后，他原本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稍微有了些改善，现在似乎又退回原点了。
“唐纳德先生。”
“太好了！你来了，帕克先生呢？”
“我不太确定。”她垂下目光，奈斯比走到房外叫唤着印第安女人。罗斯太太很快地来到唐纳德旁边，神色凝重。
“我们得在奈斯比回来之前先谈一下。昨天晚上我告诉他们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离家出走的儿子，我没说是为了找杀人犯。我们要避免打草惊蛇。”
唐纳德震惊得张大了嘴：“亲爱的罗斯太太啊，我真希望你在捏造这个谎之前先问一下我的意见……”
“没有时间这么做。什么都别说，要不然他会起疑。如果他们没有起疑，对我们是最有利的，这点你一定同意，对不对？”她紧咬着下唇，眼神如磐石般坚定。
“那要是……”他见奈斯比回来便不再说话，诺拉端着托盘跟在奈斯比身后。他们两个都对着他微笑，唐纳德觉得自己和罗斯太太刚刚说话的样子一定被他们解释成咬耳朵。运气好的话，奈斯比会假设他和罗斯太太在悄悄说着甜蜜语……他想到这里，脸上一阵燥热，也许他有点烧了。他坐在桌前，努力回想着苏珊娜。很奇怪，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想起她了。
接着帕克也进来了。他们一起吃着烤牛排和玉米面包，唐纳德只觉得好像已经饿了好几天，奈斯比则不断解释着斯图尔特和一个这里的人出外打猎，并为招待不周致歉。不过有件事他相当自豪——诺拉端来一壶咖啡，他厉声责备她，她不一语地端走，回来时带了另一壶，香味在她进来之前便已飘入房间，那是真正的咖啡豆的香气，他们似乎已经好几个星期没闻到过了。等到唐纳德尝了一口，他才现自己说不定从来没喝过这样的东西。奈斯比向后靠着椅背，得意地笑着。
“从南美洲来的咖啡豆。我经过纽约时买的，只有在特别的场合才磨来喝。”
“您在这里多久了，奈斯比先生？”罗斯太太问。
“四年又五个月。您来自爱丁堡，对吗？”
“原本是。”不知为何，她只简短地这么回答，语气像有责怪的意思。
“您是打珀斯来的，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唐纳德对着他微笑，急着扭转僵掉的局面。然后他瞪了罗斯太太一眼，如果她不希望被怀疑的话，她应该更友善一点。
“我来自金卡丁。”
众人一阵沉默。罗斯太太冷冷地回瞪唐纳德。
“对于罗斯太太不听话的儿子，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你们一定很担心。”
“啊，是的。”唐纳德不自在地点点头，演戏实在非他所长。唐纳德心里对她抢走这件事的主导权很不高兴，与公司有关的事应该由他来指挥。他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你认为……”唐纳德才说了几个字，长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头有人大喊。奈斯比突然像动物一样警觉到什么，全身紧绷，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转过头对他们挤出一丝笑容，尽管看起来像在做鬼脸。
102.3.冬季旅伴（16）
“我想，天啊，也许是斯图尔特先生回来了。***”
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留下唐纳德他们面面相觑。唐纳德感觉不受尊重，为什么奈斯比不邀请他们，或至少邀请他到外面去呢？他觉得不对劲，忍不住想知道怎么回事。一阵沉默之后，唐纳德含糊地向众人告了退，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奈斯比来到庭院。
四五个男男女女围在一个男人和他的雪橇及一群混乱的狗四周。更多的人从各个不同方向冒出来，有的在房子后面探头探脑，有的直接走向那个刚到的人。唐纳德想着这些人到底从哪来的，绝大部分他之前都没有见过，只认得昨天晚上那位帮他清理脚伤的高大女人。那个刚刚才到的人穿着兽皮显得臃肿，脸则藏在兽皮风帽里，他正在对围着的人说话，接着全部人都安静下来。只剩唐纳德一直朝着他们走过去，几张脸转过来瞪着他，表像是看到什么怪东西。唐纳德停下脚步，正纳闷着，那个一直在前面人群里的高大女人突然一声长号，坐倒在凸起来的雪堆上，出一种尖而细、不像这个世界该有的声音，既非尖叫，又非啜泣，一阵又一阵地没有停歇，却不见有人上前安慰。
一个男人看起来向斯图尔特抗议了什么，但斯图尔特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朝房子走去。奈斯比严厉斥责那个男人之后便跟上他的上司。奈斯比看到唐纳德时注视了唐纳德一会儿，然后才猛然想起什么，并对唐纳德招招手要他进来屋子里。奈斯比的脸色跟地上的雪一样。
“出什么事了？”他们离开庭院那个男人听得到的范围之后，唐纳德小声地问。
奈斯比嘴唇紧抿。“最不幸的事生了，内帕帕尼斯意外死了，他的妻子就在外面。”
他听起来气愤难平，仿佛在想，现在到底要怎样？
“你是说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伊莉莎白？她的丈夫死了？”
奈斯比点点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被诅咒了。”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自语，接着急转过身，巧妙地把唐纳德挡住。不过，他努力挤出微笑。
“真的非常不幸，但是……你何不回去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好好把早餐吃完？我现在得和斯图尔特先生谈谈目前的况。我们等一下就会去找你的。”
唐纳德别无选择，只好点点头，望着奈斯比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他徘徊在长廊上，一头雾水，心乱如麻。奈斯比和斯图尔特漠视他人的悲伤，那副模样几乎让人生厌，仿佛他们一点也不想涉入。
他没有回吃早餐的房间，反而走到庭院。无声的雪只顾一个劲儿往下飘，仿佛在说，现在是冬天了，不是闹着玩儿的。雪花细密而急促，仿佛从四面八方朝他而来，模糊了几码外的景象。只有那个丧夫的女人还在刚刚坐倒的地方，身体一下子前伏，一下子后仰。唐纳德看到他们丢下她一个人，心里不禁有气。她甚至没有披上保暖的外套，天啊，她只穿着室内穿的衣服，手肘以下都露在外头。他走上前去。
她半跪在地，摇摇晃晃地，不一语地扯着头，眼睛张得很大，却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她那双斑驳的鹿皮软鞋踩在雪中，看到她的小腿都露在外头，他吓了一大跳。
“不好意思，博德太太。”他觉得很别扭，但是也想不到什么其他方法称呼她，“你在这里会冻坏的，请到里面去吧。”
她完全没反应，像是没有听到。
“昨天晚上多谢你了，请进来吧。我知道你很伤心，请让我帮你一把。”
他伸出一只手，希望她能握住，但是她没有。雪片附在她的睫毛和头上，落在手臂上的则消融不见。她没有把雪拨掉。唐纳德被她的绪感染了，他看着她消瘦的脸和几乎像英国人的漂亮五官。有些混血儿就是这样，比印第安人要白得多。
“拜托。”他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突然尖锐地悲号起来。他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这真是一种怪异如鬼魅的刺耳声音，好像动物出来的。他胆怯起来，毕竟，他对她还有她死去的丈夫了解多少？他要说什么去减轻她的伤痛？他看看四周，想找帮手或旁观者。纷飞的大雪让人目眩，没有人在走动，他看到对面房子的窗户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正望着这里。
103.3.冬季旅伴（17）
从刚刚就一直蹲着的他站起身来，决定去找人帮忙。***也许一个女性的朋友可以说服她进屋，他觉得在这里不太适合强拉她或是抬走她。他肯定雅各会知道该怎么做，但雅各不在这里。唐纳德把裤子上的雪拍掉，转身离开那个寡妇，却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她成了一个半埋在雪中的黑色身影，仿佛日本图画里哀伤过度的人物。他有个点子——带一些刚刚喝的咖啡给她。奈斯比至少能做到这点。他很清楚她不会喝，但她也许会很高兴他这么做。
兰恩清醒地躺在床上，全身衣服都穿好了，眼睛望着没挂帘子的窗外。托宾和安娜睡在旁边。她什么都没说，怕他们不能保密。很快她就会叫醒他们，穿好衣服，让一切看起来像一场冒险。他们完全不知道她的计划。她会等到离开西麦旺集相当距离之后再告诉他们。早知道就把碰面时间定早一点，他们已经睡了超过一小时，也就是浪费了一小时待在这里没有往前走。她热得很不舒服，因为她在两条裙子里穿了好几层衬裙，身上裹着她所有的衬衫。她一件套上一件，直到手臂看起来像灌得饱饱的香肠。亚斯本也会像她一样穿上很多衣服。幸好现在是冬天，不然早就热昏了。她再看了一眼时钟，转动着手让自己舒服一点，她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靠过去把小孩叫醒。
“听清楚了，我们要去度假。但是有一件事非常重要，要很安静，很安静，好吗？”
安娜不耐烦地眨眨眼睛：“我想睡觉。”
“你可以等一下再睡。现在我们要来一场冒险，过来把这些衣服穿上，越快越好。”
“我们要去哪里？”托宾似乎比较兴奋，“外面是黑的耶。”
“天快亮了。看那边，五点钟，你们已经睡了好几小时。如果我们今天要到那里的话，就得早点出。”她把衣服套到安娜头上。
“我想留下来。”
“不行，安娜。”她还不到五岁，从哪里学来的，那么固执！
“我们要去哪里？”
“南边，比较暖的地方。”
“伊儿可也去吗？”伊儿可是托宾最好的朋友，也是布丽塔的女儿。
“也许过一段时间，也许其他的人也会来。”
“我饿了。”安娜不太高兴，而且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她不高兴。兰恩给她和托宾一人一片饼干让他们安静下来，她知道会有这种形，所以特别偷了些饼干回来。
她再一次强调要保持安静，并且花了整整一分钟倾听走廊上的动静，然后才把小孩拉在身后走出房间。她把房门关上，这个房间在过去三年来一直是他们的家。四周一片寂静。她用来装食物和私人用品的袋子太重了，没办法背在背上。他们越过庭院来到马厩，少了月光，外头黑压压的，兰恩绊了一下，嘴里咒骂起来。听到她所用的字眼，托宾惊讶得倒吸一口气，但是现在没时间担心那个。兰恩只觉得背后有上千只眼睛瞪着她，恐惧促使她紧握着小孩的手，安娜不禁抽泣了起来。
“对不起，弄痛你了，亲爱的。我们到了，看。”她把通往马厩的门打开。里面甚至更黑，但是温暖多了，还有马在干草上重重踏步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专注听着有没有他的声音。
“亚斯本？”
他还没来，但是他们早到了几分钟。她希望他不要把时间抓得那么准。他们本来可以在前一小时骑着马离开这里，每踏出一步，都离西麦旺集更远一点。她让两个小孩坐在一个空的马栏里。
只要再过几分钟，亚斯本就会来了。
她没有戴表，但从手脚麻痹的程度也大概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指冻得像冰，小孩子烦躁不安了一阵子，现在安娜已经蜷起来睡着了，托宾半睡半醒地靠在她身上。他们来到这里肯定超过一小时了，始终没人来。一开始她告诉自己，他老是迟到，他就是没办法准时。然后她又想，也许他以为约定的是两点钟，也许他搞错了。然而，又一小时过去，还是没人来，她想象着梅瑞塔睡不着，还有婴儿哪里不舒服，生病之类的，才让他脱不了身。也许他正清醒地躺在床上，一面咒骂着走不开，一面担心着她。
104.3.冬季旅伴（18）
接着她想到，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来。
她思量着这个令人心寒的可能。不会，他不会让她那样失望；他不想，也不会。
她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不然就当众羞辱他。她把小孩摇醒，不觉使了比较大的力气。
“听着，冒险延后了。我们要等到明天晚上才走，真对不起。”兰恩可以想象他们会抱怨，但她没让他们开口，“真对不起，但事就是这样。”她记得那时也是用这句话告诉他们，父亲不会回来了，他们必须离开，住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抱怨是没用的，事就是这样。”
她提醒他们要保密，如果告诉任何人，就没办法去度假了，接着她描述南方的温暖景象，让两个小孩脑中有个画面，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够到那里去。
她站起来，准备带孩子回房间，心想至少现在天还没亮，却现门边有人在动。她吓得动弹不得，小孩也感受到她突来的恐惧。然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有人在吗？”
那一瞬间，在那短短的一秒钟，她相信那是亚斯本，心跳随之加速，然后才明白那不是他的声音。他们的行动被人现了。
那人朝他们走来。兰恩惊骇得不知所措，她该怎么解释才好。她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英语而不是挪威语。原来是那个混血儿雅各。她没有输，还没有。他把提灯点亮，举在两人之间。
“哦，你是……”他这才现自己不知道，或者不会念她的名字。“你好，托宾。你好，安娜。”
“如果我们打扰了您，我向您致歉。”兰恩僵硬地说着。他在这里做什么？他睡在马厩里吗？
“没有，完全没有。”
“那，晚安了。”她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当小孩子走到前头越过庭院时，她又折回马厩。
“拜托你，千万不要向别人提起，不管是谁。求求你……不然我就活不下去了，事关重大，我能信任你吗？”
雅各已经把灯熄了，仿佛明白此刻有遮掩的必要。“能。”他简短地说，声音里连一丝好奇都没有。
兰恩帮孩子们脱下衣服，看着他们入睡，自己则因为绪太激动而睡不着。她无法接受必须打开行囊将所携物品放回去，这样的举动太像是承认失败了，于是她把袋子推到椅子后面。到了早上，她得盖一些衣服在袋子上作为掩饰，希望能骗过有意窥探的人。哦，真想去一个她能拥有自己的房子的地方，有门可以锁上。她恨透了没有**，感觉就像被缰绳勒着一样。
早餐时，她怀着戒心表现出和善、愉快的模样，甚至饭都吃了一半才看了亚斯本一眼，他的头低低的，没有看她。她试着去辨认他或梅瑞塔的神色是否流露出疲惫，但实在不容易看出来。婴儿正在放声大哭，所以也许是小孩肚子痛。她得等待适当时机。
到了下午，机会来了。她正在喂鸡，他朝她接近，一下子就到了她身边，尽管她没有看到他走来。她等他开口。
“兰恩，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梅瑞塔好几小时都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很烦躁，很不安，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直视她。兰恩叹了口气。
“这样吗？没关系。我对小孩编了些故事，我们今晚走，一点钟。”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改变心意了吗？”
他叹了一口气。她现自己在抖。
“如果你改变了心意，我是不会自己走的。我会留下来，告诉每个人我怀了你的小孩。我会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你，当着你的妻子和小孩的面。就算培尔把我赶走，我也不在乎。我们也许会冻死在外头。你的小孩会死，我也会死。这些都是你的责任，你准备好面对了吗？”
亚斯本的脸色惨白：“兰恩，别那么说！太可怕了……我没说不去，只是走不开，就是这样，我要抛下一切……你并不需要抛下什么。”
“你爱她吗？”
“谁？梅瑞塔吗？你知道我不爱她，我爱的是你。”
105.3.冬季旅伴（19）
“那么今天晚上一点钟。***如果梅瑞塔睡不着，你就得找个借口溜出来。”
他一脸认命的表。一切都会没事的。他只不过像许多男人一样，需要有人拖着他走。
然而，兰恩还是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坐不住，织棉被的时候，布丽塔将她的浮躁看在眼中：“怎么了，兰恩？蚂蚁爬进裤子啦？”她能做的也只有一笑置之。
但是终于，当然了，一点钟终于到了，他们正在往马厩的路上，一把门掩上，她就感觉到亚斯本在这里。他在黑暗中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是我们。”她回答。
他点亮了一盏提灯，对着小孩微笑，他们则疑惑而胆怯地看着他。
“很期待你们的假期吧？”
“为什么一定要半夜去啊？我们是不是要逃跑呢？”敏锐的托宾说。
“当然不是。我们必须早点走，这样才能在天黑之前多走点路。冬天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旅行的。”
“快一点，别再聊天了。等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兰恩很担心，声音也变得比较严厉。
亚斯本把他们的袋子拴在马鞍后面，他已经把马准备好了。兰恩突然觉得对这种强壮而移动缓慢的动物有了一种好感。不管你要它们做什么，它们都会照做，不会抱怨连连或是争辩不休，即使是在凌晨一点钟。他们牵着马走到外头，庭院里处处泥泞，马蹄踏在地上没有出任何声音。整个西麦旺集一点灯火都没有，他们把马牵到一小丛低矮的白桦树边，不管是哪一扇窗户都看不到这里，亚斯本扶着小孩和兰恩上马，然后跳上去坐在托宾后面。兰恩手握偷来的指南针。
“一开始要往东南方走。”她抬头看着天空，“看，那边有星星。它们会帮助我们辨认方向。我们要朝那颗星星走，看到了吗？”
“你不祈祷上帝保佑我们吗？”托宾局促不安地看着他母亲。他有时候会这样不知变通，总是想要每件事都符合准则。他在西麦旺集已经住了三年，没有来一段简短的祈祷几乎哪里都去不了。
“当然了，我正准备要祈祷。”
亚斯本勒住他的坐骑，把头垂下，速速咕哝完祷词，好像方圆几里的祷告声都逃不过培尔虔诚的耳朵：“愿无所不在、照管世人的主，看望我们的旅程，引领我们远离危险前往平安之地，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阿门。”
兰恩往马腹上一蹬。西麦旺集的巨大黑影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小。清朗无云的天空更显寒意，比起昨天晚上，今天要冷得多。他们及时离开了西麦旺集。
自从被放回来之后，她父亲似乎变了一个人，成天独自坐在书房，既不看书也不写信，亦不做任何事，只是动也不动地久久凝视着窗外。玛丽亚被禁止去打扰他，她之所以知道这种形，是从书房的钥匙孔偷看来的。把自己和玛丽亚隔绝开来不像他会做的事，这让玛丽亚很担心。
苏珊娜也很担心，不过是因为别的事。当然她也关心她父亲和他古怪的行为，但是他毕竟三餐都和家人一起吃，而且还算愉快。她对玛丽亚说，这时候父亲不能执行地方法官的工作，所以他该做什么事好？没有。所以他无所事事也很正常，因此苏珊娜决定要更热切地去关心唐纳德。他和雅各已经去了三个星期，并不特别久，尽管他们早一点就该回来了。玛丽亚和苏珊娜推测过原因，最明显的答案是他们还没找到弗朗西斯。如果他死了，或者他们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找到他，那么他们就应该已经回来了。
“假如他们找到了，但弗朗西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杀了他们呢？”苏珊娜泪水盈眶，眼睛张得老大。
玛丽亚不以为然地说：“你真的认为弗朗西斯会把唐纳德和雅各杀了，在他们各自都配带武器的况下？除此之外，他没有那种本事。他比起你高不了多少，真的。你说的是我听过最荒谬的事。”
“玛丽亚……”正在椅子上缝补衣服的诺克斯太太制止她说下去。
苏珊娜耸耸肩，一脸烦躁：“我只是认为现在他们早该有消息了。”
106.3.冬季旅伴（20）
“如果没有人能送信，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消息。***”
“如果是为了要让我安心，告诉你，一点用都没有！”苏珊娜站起来走出起居室，“砰”一下甩上门。
“你可以说得温和一点，”诺克斯太太说，语气平和，“她很担心。”
玛丽亚把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她也会担心，但是一如往常，人人都比较关心苏珊娜。
“事实是，况让人担忧。照理说现在应该已经收到某些消息，就某方面来说，我很惊讶公司还没有派人去找他们。”“这个嘛，就我的经验……”诺克斯太太咔一声咬断线头，“坏消息通常传得最快。”
房子里的气氛让人窒息，她父亲坐在书房里，宛如一尊人面狮身像，苏珊娜泪眼汪汪，她母亲却出奇的冷静。玛丽亚决定离开他们去透口气，事实是，她对于自己谈到唐纳德时的反应微微感到焦躁。她也一直在想他们生了什么事，希望他一切安好，就好像你会关心一阵子没有消息的朋友，那不代表什么。但是她一直想起他的脸，惊讶于自己会记得这么仔细，像是他颧骨上的雀斑，眼镜从鼻子上滑落的样子，以及不论何时被问到问题，脸上令人忍俊不禁的笑容，仿佛他还在怀疑自己能不能回答，却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把答案说出来似的。
来到小店时，她的靴子和裙子粘了一些泥雪。司各特太太站在柜台后，玛丽亚走进门来，她只微微地抬了一下头。玛丽亚向她问好，注意到她颧骨上方有一块肿胀的泛黄淤青，破坏了她脸部的对称。司各特太太，或是以前大家熟知的瑞秋·斯宾塞，在学校的圣诞话剧中扮演的是圣母玛丽亚。镇上老一点的人还记得那幕戏，但现在，自从她似乎不时就会来个意外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再提起当年的戏了。
斯特罗克在房里。玛丽亚在楼下的火炉旁等待，不太确定他会不会见她，但一会儿之后斯特罗克就下楼了。
“诺克斯小姐。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恐怕是因为无聊透顶。斯特罗克先生。”
他潇洒地耸耸肩，像是打心里接受这个说法：“如果是无聊让你来到这里，我会很感谢它。”
他这么说让玛丽亚有点紧张。如果他年轻点，她会怀疑斯特罗克在向她表达爱意。也许他真的是，她心想，如果唯一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比她父亲还要老，应该也很正常。
斯特罗克叫了咖啡之后说：“如果我准备邀请你上楼到我的房间，你会不会认为非常不恰当？只是因为我有东西很想让你看看。”
“不会，我不认为有什么不恰当。”奇怪的是，尽管她疑心斯特罗克是不是在示爱，她却真的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安。
他的房间因为不通风而有股霉味，但是很干净。他把桌上一堆纸推到窗边，拉来两张椅子。玛丽亚坐下，心里对他的殷勤很高兴。他年轻时肯定是个很帅的男人，现在的他有着一头浓密的银和清澈的蓝眼睛，潇洒程度不减当年。她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的愚蠢失笑。
窗户望出去就是店前的街道，对于一个喜欢观察往来行人的房客是绝佳的景色。住在考菲尔镇的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来到店里。即使是远处她家的房子都能从这里看见一部分，再往后则隐约可见低低的云层下开阔的河流。
“这里算不上宽敞，但是住起来很舒适。”
“你在这个房间里工作吗？”
“说起来是。”他坐下来，把一张纸推向她，“你认为这是什么？”
玛丽亚拿起这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看起来不是最近才撕下的。上头是铅笔画的图案，一开始她不知道哪个方向是正的。图案小而细长，主要是各种不同组合的线条，对角的，平行的，图案四周画着小小的火柴人，但是看不出明显的意义。她仔细研究着。
“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它是完整的吗？”
“是的，就我所知是如此。它是依样完整地画下来的，很可能还有类似的东西。”
“依照什么东西画下来的呢？不是巴比伦文，对吧？不过就某方面来看，它更像楔形文宇。”“我一开始的想法也是如此。那不是巴比伦文字、埃及象形文字或( 半人的咒念（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33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