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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部分阅读

    边都未准知道,“太平洋商贸公司”的老板也愣当上了,甭管贷款还得上还不上,先吃香喝辣是真的。别看这贼大胆儿光9号院儿就占了俩,其实在北京人里,这人还是不多的。更多的北京人,争强好胜也就是在街里街坊中间拔拔脯儿而已,要不差事好点儿啦,要不奖金高点儿啦,再不济,见多识广,嘴皮子招人,门口儿乘凉时让大家伙儿乐乐,也就挺知足。别听他们说:“官儿大?有什么呀!官儿越大越好当,认俩字儿就成!我?让我当总理我也敢!”真让他去,别说当官儿了,见了官儿,这腿肚子都转筋。

    16.第七节 耍叉(16)

    崔老爷子也属于这一类争强好胜的主儿,也就是说说当年如何闪展腾挪,如何口外走镖,传传如今在宏远宾馆门外所见,老哥儿几个一块儿喝酒的神侃而已。真把他说成什么“见义勇为”的老英雄,又上报纸,又上电视,他可就没了这个胆儿。风光归风光,“出头椽子先烂”的老理儿可记着哪。再说,管什么用?管什么用?早几年闹个英雄模范的当当,兴许还算个事儿,这会儿,把他这么吹那么吹,还不如给他拎两瓶“二锅头”来喝喝哪。

    其实,崔老爷子自己明白,他对当英雄之类的事之所以打不起精神,更主要的原因倒是,停车场上憋的那口气,还没地方撒呢。

    公安分局的局长来家慰问他的时候,问过他:“退休了在哪儿干哪?”他险些把心里那口闷气给撒出来。当时,他沉着脸,说:“在宏远宾馆那儿干过,现在不干了!”分局长没听出他这话里有气。也幸好没听出来,因为往下说,崔老爷子才现,宏远宾馆根本就不是人家这个分局的管片儿,难怪人家不再把话茬儿往下接。

    等到公安局的局长来慰问他了,他倒是知道这位官儿大,岂止能管着小梁子,全北京的小梁子都归他管!可他却又好像没了告状的兴趣:有劲没劲?让这么大的官儿越过好几层,找一个治安民警替你出气,没劲没劲,多他妈小人啊!他老崔头儿觉得,那还不如自己去找小梁子,揍他一顿呢。

    这口气到底也没出来。

    就这,还他妈有什么心气儿充大个儿?

    可就算他崔宝安没这份儿心气儿,他也缩不回去了。晚报上、日报上、电视新闻里,这儿说:“老翁七旬身手不凡,枪匪二人倒栽脚下”,那儿说:“艺高人胆大老汉临阵无惧色,胆大人艺高耄耋轻擒持枪匪”。电视里玩儿得更邪,把那俩持枪杀人犯的模样儿给端上屏幕了,播音员说:“出现在屏幕上的这两个持枪杀人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栽到一个七十岁老汉的手里。昨天晚上,公安人员在追捕这两个杀人犯时,退休老工人崔宝安正从附近经过……”

    崔老爷子家没有电视,新闻里播这一段的时候,隔壁的小月子媳妇跑到门外高声大嗓地喊:“崔大爷,崔大爷,您还不快过来看看,您上了电视啦……”其实,老爷子在自己的屋里也听见隔壁电视的伴音了,他对上电视倒不那么上心,既然人家电视台来过了,上电视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可听那口气,那两个小子也被电视拍了上去,崔老爷子倒想看看。说实在的,到这会儿,老爷子也没看清那俩小子长得啥德性呢。可等崔老爷子过了小月子那边儿,那段新闻早就过去了,小月子媳妇一劲儿抱怨:“您瞧,您瞧,您麻利点儿啊!闹得我都没看上。您抓坏人那点儿利索劲儿都哪儿去啦……”小月子说:“让你跑啊,张罗啊,你这回可亏了吧。你没瞧见那俩小子呢,好嘛,大洋马似的!……崔大爷,我小月子算是服了您了。街里街坊的,跟你还住成了间壁儿,还真是我们的福分了。往后,咱这儿要来个入室抢劫的,可就全拜托您啦!”小月子身子骨单薄得像根小毛葱,所以他说的这玩笑话就越显得好笑。崔老爷子忍不住咧了咧瓢:“入室抢劫的我不管,我专治那些在家里打老婆的。”说得小月子媳妇在边儿上直拍巴掌。

    说完了,笑过了,回了自己的屋,崔老爷子接着喝那盅喝了一半的“二锅头”。喝着喝着,好像又喝出了那天夜里哥儿仨一块儿在蔬菜大棚里喝到的那股子苦味儿。老爷子苦笑了一声,在心里又闷闷地对自己说:“管什么用?管什么用?”

    上电视吧,上晚报吧,还真是屁用不管。岂止是没人给送“二锅头”,闹腾得他连自己的“二锅头”也喝不好了——没喝两口,东家老哥哥、西家老姐姐的又过来了,跑不了又是夸他服他说他给全院儿老少爷们儿争了脸,他也跑不了一时提了气开了心和街里街坊的逗两句。可人一走,还是闷闷地看着酒盅怄气。

    一个什么什么电视剧要开演的时候,来客才算没了,崔老爷子的屋里好不容易清静下来。老爷子知道,就是有要来的,也得明儿见了。这会儿,都待在了自己的家,看他们的电视哪。行,这会儿的电视剧就跟当年天桥说书的“净街王”似的,您老一出场,我这儿才消停了。他端起酒盅又了两下子,光着脊梁躺到床上,睡眼迷瞪地冲着房子的顶棚,手里拿着那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17.第七节 耍叉(17)

    老爷子没有想到,“净街王”还是没能让他这儿彻底消停。***好不容易在“二锅头”的酒劲儿里晕晕乎乎地舒坦了一会儿,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怨了,心里头憋了两天的气,稍稍顺过来点儿了,忽听门外传来一个愣头愣脑的声音:“……崔大爷!崔大爷!”

    “明儿见吧啊,躺下啦!”不用看,也知道是9号院儿的二臭,贼胆包天的“太平洋商贸公司”总经理。说实在的,在这条胡同里,谁来了,他崔宝安都得乖乖儿地起来迎客,惟独这二臭,没事儿。崔老爷子认得二臭的时候,他小子还“放屁崩坑儿尿尿和泥儿”呢。眼见着一天天大了,人模狗样儿的了,崔老爷子每回见了,也没少了朝他后脑勺儿上来一巴掌,冲屁股上踹一脚。“总经理”又怎么样?见了他崔宝安,也还是二臭!

    这人和人之间的事就是这样。您不拿他当外人,想给一巴掌就一巴掌,想踹一脚就一脚,人家也不把您当外人,想进门儿就进门儿,想上炕就上炕,管你是躺着还是趴着,是见还是不见。这不,二臭听见老爷子回客的话了,可他就跟没听见一样,门帘儿一掀就进来了,“嗬,没多会儿啊,您这英雄的谱儿就摆起来了啊!”

    崔老爷子坐了起来,说:“你小子这是骂我。要想来我这儿待着,就别提那俩字儿!少给我添堵。”

    “我敢骂您吗?您借我点儿胆子!”二臭呵呵地乐,“好嘛,这会儿,您成了人物啦,一宿,嘿,九城闻名!……我紧赶着巴结您还巴结不上呢!”

    “又来这一套!又来这一套!……我说啦,想不让我轰你,少提什么‘英雄’啦、‘人物’啦的,说点儿别的!”

    “行,那就说别的!……跟您说,我还真得巴结巴结您。今儿听说您这儿公安局的局长处长的来了好几个?”

    “怎么样?”

    “说句不好听的,明儿个咱要是犯了事儿,您可得给我到局子里说说去,至少,能让我少挨几警棍……”

    “那你小子可就他妈赔本儿赚吆喝喽,我呀,告诉他们,往死里揍你!”

    “别价别价,”二臭嘻嘻笑着,“好好好,老爷子,咱不提这段儿,行不?……说真格儿的吧,我呀,新近买了辆‘大’,我们院门口儿停的那辆就是!不买不知道,一买,我才明白这麻烦大了……”

    “怎么了?”

    “您说,张得起这份心吗?车就停胡同里,怕人偷,怕人毁,一宿一宿让我惦记着……要不怎么想起巴结巴结您呢?把我那‘大’停您那停车场去得嘞,您呢,也照顾照顾您大侄子,优惠优惠,省两张儿,咱爷儿俩好去喝二两……”

    二臭哪儿知道老爷子在停车场上演的那一出啊。进了门,见老爷子烦说什么“英雄”、“人物”之类,就势换了个话茬儿。本来嘛,说什么“英雄”啦、“人物”啦,也是瞎掰,他就是冲着停车场来的,没承想一句话更戳到老爷子的肺管子上啦。说着说着,眼见着老爷子更黑下了脸,本来贫嘴鸹舌的二臭“哨”得挺欢,一看老爷子的脸色,立马打住,缩了回去。

    老爷子不不语,过了一会儿,斜楞着眼珠子瞟了二臭一眼,从床上下来,走到方桌前,端起把儿缸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茶,又坐回床上。他冷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你到停车场找我去了?”

    “没有啊。”

    “你小子成心跟我斗心眼儿!明知我跟他们翻儿了,还他妈成心来挤对我,给我这心里添堵……你小子好不是东西了你!”崔老爷子突然吼了起来。

    “您……您急什么啊,怎么了?我实心实意地求您,我跟您斗什么心眼儿啦?”二臭一双牛眼瞪得溜儿圆,委委屈屈地咧着嘴。

    “你心里明白!你见着我这两天去了吗?……我他娘的不去了!我不去受那份儿洋气了……”

    “我哪知道您跟那儿怄啥气啦!我还以为人家看您成了英雄,照顾照顾您,让您歇两天呢!……您那么大岁数,我能成心气您来吗?我疯了,没事儿跟您逗咳嗽?我那买卖事儿多着呢……”

    18.第七节 耍叉(18)

    崔老爷子又看了二臭一眼,那急赤白脸的模样,还真的不像是装的。***难说,兴许是自己给气神经了。他咽了口唾沫,又吹出一口气,说:“行,算是你崔大爷说错了你啦,反正啊,你说的这事儿,我也帮不上忙。道理,你也知道了,我……我他娘的不跟那儿伺候兔崽子啦……”

    “怎么啦怎么啦?那活茬儿不赖啊!”

    “不赖,你小子干去!”崔老爷子不再说什么,低下头,闷闷地抽烟。

    二臭知道,老爷子闷头儿烟这么一抽,这事的究竟,是很难问得明白了。不过,越是这样,他还越是好奇。也是,来的时候,他还是兴冲冲的,打算着和老爷子好好逗逗闷子,趁着怹高兴,开口求求,没想到这老爷子心里憋着事。二臭这小子也是鬼得很,他知道怎么把老爷子的话套出来。

    “得嘞老爷子,您也甭说了,我算是明白了。敢您是让人家给‘炒’啦……啧,不至于啊,平常那玩笑归玩笑,横您不会真的冒充个当官儿的司机,上宏远宾馆的门口,领两张儿吧?……”

    “扯淡!……”

    二臭这家伙还真行,就这么三激两将的,惹得崔老爷子把几天前在停车场上受的那点儿委屈,全给他倒了出来。

    等老爷子说够了,二臭呵呵地乐起来:“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至于这么气不忿儿的吗?其实呀,依我看,就凭您昨儿那下子‘扫堂腿’,您这口气就算是出定了!您别忘了,您现在可是英雄,连公安局的局长都登门儿看您来了,您还把什么小梁子小李子的当回事儿?……”

    崔老爷子没声。

    “您要是把宏远宾馆的几个坏小子当人,更掉价儿啦。我要是您,我才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哪,我他娘的第二天就打一辆‘卡迪拉克’,至少,也得是‘奔驰’,专去那个宏远宾馆。不就是几个看大门儿的吗?你们丫挺的乖乖儿来开门呗!……跟他们生气?我得气气他们!”

    崔老爷子知道,如果那事摊到这小子头上,他一准儿得这么干。可您这是给我支招儿哪,您这是过嘴瘾哪!过嘴瘾谁不会啊。真招呼?真招呼得点“替”。你小子倒趁,我哪儿弄这份儿钱去?!

    二臭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给他上了一棵烟,凑过身子点烟的工夫,低声问道:“不管怎么说,您这回得‘’了吧?多了不敢说,万儿八千的奖金得拿上了……您别瞪我,放心,我不惦记着,我是替您高兴!”

    崔老爷子说:“你替我高兴,我更高兴。可我告诉你,你小子说的,你小子把我的高兴劲儿给勾起来的,要是没有这万儿八千的,我可找你要!”

    “您急什么呀!横不能立马给您点票儿吧?不信,我把话给您搁这儿,您等着看,没个万儿八千的点给您,我顶着。现在什么不讲究点票儿?您别忘了,您那是干什么来着?玩儿命!”

    崔老爷子没再说什么。其实刚才来串门儿的街坊也有人说起来了。说,前几天报上登了,一个出租司机和持刀劫车的在逃犯干了一场,单位还给了五百块奖金,提了一级工资呢,这回,非重奖您不可。当时他这心里就一动。二臭这么一说,又把他这心思勾起来啦。崔老爷子想,万儿八千的就不敢想啦,哪怕是能提一级工资呢,抱着树干伸那么一脚,值。想是这么想了,脸上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嘴里说:“二臭,我要是真得了万儿八千的,第一件事倒是要买下你这张嘴——甭看你叫二臭,这嘴可够香的。可我告诉你,甭管你花说柳说,我也不信……”

    “您等着,您等着,快了快了,党的阳光就往您这儿照过来啦!”二臭自信地挤着眼睛,这小子小时候害眼落下了毛病,有事儿没事儿就眨巴眼儿,越是侃得欢,越眨巴得凶。

    说想买下二臭的嘴,那是玩笑。二臭支的那一招儿,倒是让老爷子上了心。

    二臭走了,老爷子又躺到了床上。

    “操,真他妈奖我万儿八千的,非到‘宏远’造一回,让兔崽子给我开一回门不可!”

    他想。

    19.第七节 耍叉(19)

    八

    二臭这家伙,在那些安安分分的老北京人眼里,是个不着调的东西。***可最近人们渐渐地有点儿明白,这年头儿,还恰恰就是这不着调的东西着了调。小事譬如穿牛仔服、骑摩托车,我在《辘轳把儿胡同9号》那篇里,已经记下了这小子的行状。那会儿,这小子穿着“利瓦伊双x型”牛仔裤,骑一辆铃木100招摇过市,全胡同的人谁不恨得努出了眼珠子?可到了今儿个,穿名牌牛仔裤成了时髦,摩托车呢,更是时髦到了“不准时髦”的份儿了——那些才明白过味儿来,想买一辆摩托车兜兜风儿的主儿,已经上不了城区的牌照了。要说大事,二臭更透着圣明。那会儿,谁看得起蹬辆平板三轮儿、夜市上练摊儿的他?可随着这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人们才明白,日子过得最滋润的是他二臭——一天百儿八十地挣,既不用踩着上班的钟点儿,也不用看当官儿的脸色。等到了今儿,练摊儿的臭了街,二臭呢,又不跟他们一块儿“臭”啦,早早就把那摊位转手,用高价租给了一个傻小子,自己筹贷款,办公司去了。可怜那傻小子在那人挤人的摊儿上练,挣个仨瓜俩枣,还得月月上贡,孝敬“二哥”。说起这些,胡同里的老少爷们儿没少了感叹:“不服不行,他娘的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净跟在这兔崽子的屁股后头闻味儿啦!”

    这一回,二臭断定崔老爷子交上了“万儿八千”的好运,听着像是神侃山哨,其实这一侃一哨,又一次显出了这小子对北京这地界儿的事透着门儿清。用二臭的话来说,在北京这地界儿混,“地面儿”好挡,“官面儿”难缠。“地面儿”上的事,称兄道弟,勾肩搭背,顶多了,找地方“撮”一顿,齐活。他那点儿聪明,足够用。可“官面儿”上那事,倒难说了。今儿说“治理整顿”,就得赶紧把小尾巴夹起来;明儿又说“步子大一点儿”,你要不赶紧搂一筢子,你就是傻小子。就为了这,他不能不看新闻、不读报纸。他给崔老爷子吃的那服开心药,就是从报纸上来的。这些日子,报上没少了骂那些“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的人,得,这回正好有一位“见义勇为”的老爷子,要不把老爷子捧上去,那才怪了去了。二臭来找老爷子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被报纸电视的吹出去了。不过,二臭断定,这戏还没演完哪,这年头儿,“官面儿”上也明白啦,要鼓吹点儿什么,不点“替”,那是瞎掰。所以,他坚定不移地相信,崔老爷子是抄上了。

    是的,又让这小子说着了。自打二臭那次上门,崔老爷子的命,还真是一步一步奔这小子说的道儿上走着:先是没过几天,一家什么公司出面赞助,起了评选“见义勇为英雄市民”活动。然后呢,老爷子当然榜上有名。又过了几天,“英雄市民”接到通知,到一家宾馆集中,开表彰大会。崔老爷子立刻觉乎着,二臭这小子,你不服还真不行,这回,那“万儿八千”的,说不定还真是有那么点儿影儿啦!

    只可惜那宾馆不是宏远宾馆。

    崔老爷子甚至在噼噼啪啪的闪光灯中,已经把那“万儿八千”拿到了手里。当然,说是“万儿八千”邪乎了点儿,捏着那个写着奖金的大红信封,他还不至于当场拿出来点——拍电视的、拍照片的,台下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你哪。不过,他还是通过手指肚儿,感觉到了信封里厚厚的一沓儿。那是十元的票子?还是百元的大钞?不管怎么说,不会是“万儿八千”。刚才讲话的领导不是都说啦,“微薄的奖金”,“不值一提”,微薄也不赖,总比没有强不是?不管多少,反正是抄上啦!……

    二臭没有算计到的是,崔老爷子到手的奖金,还有“飞”了的可能。如果他算计到这一层,对崔老爷子随后面临的场面有那么一点预感,他也会给崔老爷子支上一招儿,不至于让他事后吃后悔药了。

    事儿是那位排行老大的英雄给造出来的。欢乐的乐曲奏完了,热烈的掌声也落了,胸戴大红花、手拿缎子面证书和大红信封的十大英雄,在主席台左边站了一溜,轮流传着话筒讲几句话。得过五百块奖金,提升了一级工资的那位走在最前面,尾随在他身后走上主席台领奖的时候,崔老爷子想,这小子更赚,领了一份儿啦,今儿又来一份儿。他可万万没想到这位穿着挺挺儿西服的小子,整个儿一个饱汉不知饿汉饥,又整个儿的一个事儿妈,屎壳郎趴马槽,假充大料豆儿。兔崽子也不知道是早就想好的,还是临时抖机灵,抓过话筒子说:“有了这英雄的称号,党和人民已经给了我太多太多……现在我决定,把我这一点点微薄的奖金,捐献给‘希望工程’……”“哗……”掌声响得跟炸了油锅似的。

    20.第七节 耍叉(20)

    这小子是成心,还是没心没肺?您趁钱,您好汉,您该找哪儿就找哪儿去,甭跟这儿练啊,这不是把我老头子搁油锅上烤吗?对自己排在这十个人的第二位,老爷子本来还挺满意:要是把他排在第一个,那不行——得对着那么多的镜头,得第一个,他憷;可要是排在后边,也不行——七老八十的人了,丢份儿不丢份儿?现在他可后悔了,要是排得靠后一点儿,也能先看看别人怎么说啊。只要有一个人不接这小子的话茬儿,他也就不接。可这会儿,紧跟小伙子后面的,得是他啊!接过话筒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心里没拿定主意,他嗽了好几下嗓子,也没说出话来。

    突然间,血“呼”地涌到脑袋上来了。操,不就是俩钱儿吗,你还能在这小子面前栽了?……很难说,此刻催动着崔老爷子心里那股子血往上涌的,究竟是什么。他是不是也想到了宏远宾馆看门的那四个小伙儿?是不是还想到“胳膊肘向外拐”的小梁子?那四个小伙子,那位小梁子,他们和眼前这位让崔老爷子作难的小伙儿有什么关系?在别人眼里,或许没有任何关系,实际上,也是没什么关系的,可对于崔老爷子来说,他们却好像是一伙儿的,拉帮结伙儿,成心跳出来跟他作对。老爷子要不跟他们干,那才怪了。

    崔老爷子后来终于对着话筒讲了什么,连他自己都是转脸儿就忘了。说实在的,没什么新鲜的,都是报纸上、电视里天天说的套话。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实打实的,他也和那位出租司机一样,把“微薄的奖金”给捐了。

    当然,他也得到了炸了油锅一般的掌声。

    可到了儿,他也没闹明白,那厚厚的一沓儿有多少。

    使他最觉得窝火儿的是,愿意捐出那“微薄的奖金”的,到了他这儿也就打住了。在他后面的一位,竟不再接他的话茬儿。

    从主席台上下来,他斜了那伙计一眼,心说您这脸皮可够厚的。心里又叹了一口气:要是今儿病了,不来呢?要是没紧挨着那兔崽子呢?那一沓子钱对出租司机算什么?他他妈见的钱海了去啦!可我老崔头儿呢?

    闪光灯噼噼啪啪。崔老爷子觉得,从主席台下来以后,冲着自己闪的亮儿见多。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管什么用?管什么用?”心里又开始嘟嘟囔囔。连他自己也纳闷儿,刚才不是特冲特棒特豪迈吗?怎么一下子又蔫儿了?

    …………

    开完表彰会,主办单位又请他们在宾馆的宴会厅里撮了一顿。领导、记者直到餐厅服务员,都过来轮番敬酒。十位英雄是当然的主角,一老一少自然又是主角中的主角,而按照中国的传统,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比起三十多岁的小伙儿来,谁会更受尊重、崇敬,成为注目的中心?这是不消说的。崔老爷子就在一大伙人的包围下,喝了个昏天黑地。也不知道是不是是人都这样,到了这时候,什么也不想了,那点儿丧气劲儿也没影儿了,喝!

    “佩服您,老爷子!干!”

    “您的武艺甭说了,您的为人,我服了!干!”

    …………

    “别说这个,别说这个,仨瓜俩枣儿的,不值一提!”崔老爷子说的,是那会儿的真实感。

    回了家,酒醒了,另说。

    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褥子底下还搁着儿子前儿个的来信。

    跑不了的老一套:孙子大了,快上学了,能早点儿回北京,在北京上上学才好。

    端起大把儿茶缸,闷闷地喝着酽茶,心里又打蔫儿了。

    二臭这小子又来了。他可不是得来嘛,“万儿八千”的有戏没有?有戏。甭管多少,反正是让我二臭说着了。钱到了您的手里没有?到了。服不服?服。您又给捐了,那我管不着……他猜得出这小子怎么吹,怎么侃,怎么把自己那点子圣明,那点子远见,翻过来掉过去地咂摸,又怎么拿他傻呵呵的捐献开心解闷儿。

    谁想到,二臭却不骂他傻,不骂他笨,也不拿他开心。先见之明应验后的得意是难免的,人家也该得意,该吹牛。进了门,着着实实地问了好几句“怎么样”?那牛x劲儿谁见了都得气得牙根儿疼。可听说了老爷子捐钱的事,他非但不笑话他,反而把一双牛眼瞪得灯似的,“嘿,老爷子,够意思!您可不傻啊,您出师啦!……”

    21.第七节 耍叉(21)

    “滚蛋,别他妈气我!”老爷子说。***

    “谁气您啦?跟您说,冲您这一手儿,我服啦!”

    “服什么服什么!”

    “您知道您这叫什么?叫‘公关形象’,您懂吗?不懂?**讲话,吃小亏占大便宜,这回懂了吧?这么着,您可越来越出名儿喽。老爷子,您就这么大胆地朝前走吧,放长线,钓大鱼,赶明儿啊,我那公司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得借您的光呢!那您的赚头儿,万儿八千是它,十万八万的也是它啦……”

    “扯臊!”崔老爷子说,“咱不奔那十万八万的,连万儿八千都不想了。我只想着,不能听你兔崽子给支招儿了。兴许,这事儿搁你身上,行,可搁我身上,没戏!再听你的,去开几回这样的会,肚子倒没亏吃,可临了儿临了儿,兴许我他娘的连裤子都得给人家捐那儿……”

    二臭忍不住哈哈大笑。老爷子这一通儿话说得倒也实在。是,这事儿要摊到他二臭身上,他得美死。他倒不图当什么英雄,可要是能三天两头儿地上报纸、上电视,逮个机会就把“太平洋商贸公司”的牌子往外亮亮,那他妈可比花钱做广告强百倍。甭说别的,找贷款都省劲儿多了,再认识一大批公安局的头头儿,干什么不方便?可这也分人,老爷子,不是我挤对您,您也就是停车场上收费看摊儿的命。早知道您这么着,我就该提醒您,甭抖机灵,充大个儿,到了那关键时候,装聋作哑,会不会?装傻充愣,会不会?

    二臭把这意思一说,老爷子瘪了瘪嘴,没再说什么。

    不说,心里又有股子气儿没地方撒似的,憋了一会儿,瞥了二臭一眼,赌气似的说:“你小子,事后诸葛亮就是了,就算你他妈料事如神,还能算到捐献那一步?甭登鼻子上脸,说你胖,就鼓腮帮子。”

    “嘿嘿嘿,您以为我这话没用啦?我这是帮您总结总结!”二臭气不忿儿地喊起来,“不信把我这话撂这儿:您哪,这回才是开始!您还得去开会哪,还得去作报告哪,好不容易逮着您这么一位,这回又捐了钱,党和人民能不把您给使足实了?……您放心,还有给您点‘替’的时候哪!您就等着瞧,我今儿这话不能说没用。省得您到时候头脑热,回来又后悔,拿我扎筏子……”

    …………

    二臭这回说准了一半。

    请老爷子去开会、作报告的,还真的不少。可像表彰大会那样,给“点‘替’”的,却一个也没有了。

    车接车送,威风还是挺足的。讲完了课,“便饭”一餐,一肚子油水儿。可钱,是绝对没有了。

    是不是觉得这老头儿思想特纯特正,怕给他钱他也不会要,反倒糟践了人家?反正几乎每回作完了报告,热烈的掌声中送过来的,都是写着“英雄老人”、“无私无畏”之类的贝雕啦,镶在镜框里的奖状啦。

    一个月下来,崔老爷子挤巴巴的小房里,大镜框已经堆了厚厚一大摞了。

    不给这些倒好,给了,占地方不说,老爷子一进屋,看见它们就来气。

    “嘿嘿,谁要,拿一块回家挂去!”对来串门儿的街坊的慷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哟,您可真敢说。这跟拿您一棵葱一块煤可不一样,我们可不敢拿。再说,拿回去,谁敢挂?”

    “没事儿,把它擦了,只当工艺品挂……不愿挂,您看谁家结婚,送人儿……”

    “这会儿结婚谁还送这个呀!再说了,崔大爷,您可别拿这不当回事儿,这是您拿命换来的,您好好留着吧!”

    街坊走了,崔老爷子看着这东西,心里更觉得添堵。

    “合着是送都送不出去啦?得,我也跟捐那钱似的,逮个地方把它们捐出去得嘞。”可他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通儿苦笑。

    好几天也没想好,该上哪儿逮这么个地方。

    星期六那天傍晚,崔老爷子吃过饭,站到街门外,和邻居们闲扯。从他们那儿知道,敢过去的小市最近也兴起来了,这些日子还越办越火。当然啦,过去叫小市,现在可不这么叫了,叫什么“跳蚤市场”。崔老爷子对小市可太熟了,过去天坛根儿的“鬼市”,红桥的“晓市”,都是他常去的地方。者无意,听者有心,邻居们那儿大侃“跳蚤市场”如何如何拥挤,东西如何如何便宜,崔老爷子却往别的地方走了心。他立马想起了床边儿上堆着的那堆“大镜框”,心说,得嘞,正好,明儿啊,咱奔跳蚤市场啦!

    22.第七节 耍叉(22)

    一大早,十几个大镜框就被老爷子装到了他那辆小三轮儿上。***当然,镜子上写的字,昨晚都被他给擦个一干二净。干归干,老爷子还是不愿意人家把这事四处张扬,所以他又从柜子里找了一点儿零七八碎儿,搁在那些大镜框上面。出门的时候,他遇见了出去遛早儿回来的韩德来。

    “哟,您这是干吗去?大清早儿的,卖破烂儿?”韩德来说。

    “嗨……哪儿啊……”崔老爷子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支支吾吾。

    “没错儿,是得把这破烂儿卖了。就您那个家,整个儿,破烂市!……有钱了,可不得收拾收拾!”这人一老,说出上一句,绝对要按自己的思路说下一句,根本不管人家的反应是什么。

    “操,谁他妈有钱啦?”崔老爷子只差吼出来了。准是二臭这小子瞎咧咧,他和老韩头儿一个院儿。

    “不瞒您,兄弟,您可算是抄上啦!我们当年当模范那会儿,哪儿给钱啊?大会堂撮一顿,回来得美仨月;握了一回**的手,好几天舍不得洗。哪像今儿似的,还给您奖金啊……”韩德来还是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看过那篇《辘轳把儿胡同9号》的,对韩德来也不会陌生了。您要是说,崔老爷子是现在的“风云人物”,韩德来可就是过去的“风云人物”了。如果说,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那会儿,韩老爷子还劲儿劲儿的,三天两头儿找事儿,老怕人家忘了他,到了现在,他可没多大的劲儿喽。老啦,这精气神儿都不顶劲了。再说,这世道,除了把钱当回事儿,谁还把谁当回事儿?就连当年电影院前买票退票那点儿乐子,都没处找去啦——这年头儿谁他妈还看电影啊,全缩家里,看电视了。再说,韩德来当年闷在自家院儿里唱了好几天“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那种没人围着就凄凄惶惶的劲儿,慢慢地也就抹平了。不过,今儿遇上了崔老爷子,好像又把那点子不平的劲儿勾起来了,不然,也不会出这一番感慨来。

    崔老爷子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这位老哥哥,颧骨上的两块肉微微地动了动,那神态也说不上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差点儿把小三轮儿上那些零七八碎儿的给胡噜到一边,把那十几个大镜框给亮出来。

    蹬起小三轮儿往胡同外边走的时候,越想自己越冤得慌。饶了自己把那钱都捐了,只落下一堆大镜框不说,满世界的人还都以为自己了财。早知道这样,我还他娘的捐什么呀!姓崔的,你傻不傻啊,连老韩头儿这样的都上道儿了,你还傻哪!

    要不是算计着到了跳蚤市场上这十几个大镜框兴许还值俩钱儿,他砸了它们的心都有。

    九

    北京的跳蚤市场最早是在东城开办的,据说是东四十条那儿的一家中学先开了口子,请那些提溜着东西想当“业余小贩”却又没地方练摊儿的市民们到他们学校那篮球场上先来了一下子,这就开始“火”了起来。

    也是,在这以前,北京的老百姓们真熬得五脊六兽的了。最难熬的,是那些吃“死钱儿”的,譬如崔宝安之类。您想啊,物价说是稳定,可它又蔫蔫儿地长,靠几年前定的退休金来过日子,又怎么受得了?更甭说崔老爷子这样的还有特殊的难处了。

    同样难熬的,还有那些不景气的工厂的工人们。工厂不景气,厂长也有招儿:不是东西卖不出去吗?每人点儿产品,算是抵了工资。您看那些天擦黑儿就上街卖袜子的、卖手套的“游击队员”们,不少就是拿着本厂的产品在那儿卖哪。

    北京人脸皮薄,站街吆喝,撂地儿摆摊儿,就够臊眉耷眼的了,还得贼眉鼠眼地乱踅摸,生怕被“工商”抓了去。跳蚤市场开了张,《北京晚报》再那么一通儿煽,名正顺,成了改革的新事物。五脊六兽的北京人,非但不再臊眉耷眼,反而觉乎着是一件挺争脸的事了,能不疯了似的往那儿奔?

    这一奔不要紧,第二次就把那篮球场差点儿没挤爆,推着小摊车的,蹬着三轮车的,自行车后货架上驮大包的……鼓鼓囊囊堵住了学校的大门,塞了一街筒子。被堵得进不去出不来的人用粗话在那儿骂,被挡着走不得退不得的汽车也在那儿用喇叭骂。为了防备不测,学校大门口的广播喇叭不断地劝:“市民同志们,学校里的摊位已满,请改日再来……”一遍一遍,唇焦舌敝。那哪儿劝得走啊?甭它了,民警怎么样?出动了好几十,管用了吗?

    23.第七节 耍叉(23)

    崔老爷子的小三轮儿,幸好来得晚了点儿,虽说也被堵在了街筒子里,却还不算深,说“劳驾”,道“借光”,没用多一会儿,好歹退了出来。***赶巧,广播里又给大伙儿指了条道儿:“同志们,同志们,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经研究决定,我们在红领巾公园再开一场,请大家把摊位设到那里,请大家把摊位设到那里……”“呼啦”——大大小小的车,大包小包的人,就跟逃难似的,穿胡同,走大街,全冲东边的红领巾公园去了。

    崔老爷子算是占了个便宜:广播这消息的时候,他正好退到了人群外面,闻声把小三轮儿的车把一扭,利利索索地骑了上去,没等“逃(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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