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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部分阅读

    ”的大军拥过来,他已经笨鸟先飞,上了路了。进了公园,慌里慌张找了个空地,把那十几个大镜框摆在面前。紧挨着他左边摆上摊的,是一个中年人,从平板三轮上卸下了两个大纸箱,把一块苫布铺在地上,打开纸箱,“哗啦”一倒,花里胡哨的塑料玩具立马堆了一地。崔老爷子的右边,又来了一个小伙子。这小子倒简单:几张报纸一铺,上面摆的是各国的钱币,一边摆,一边就吆喝上了:“美元日元大头袁啊,卢布马克泰国铢啊……”

    随着摆摊的进来,逛摊的也来了。左边那卖玩具的透着红火,十好几个人蹲在地上,挑来拣去。崔老爷子和右边这位卖钱币的倒显得冷清。卖钱币的还好点儿,还有一个半个的问问价儿,崔老爷子这儿可真惨点儿了:过往的人顶多瞄一眼,连个价儿也不问。看看没多大的戏,小伙子也不像刚来时那么吆喝了。又过了一会儿,冷清的两位:老爷子和小伙儿相互瞄了一眼,搭上了话——

    “您瞧,您瞧,丫挺的懂不懂啊,拿那块‘袁大头’还吹呢,听呢,事儿事儿的!不就是从电影上学来的吗!这人我见多了,其实,全他妈外行!”小伙儿又送走了一位光看不买的主儿,气不忿儿地冲老爷子嘟囔。

    卖主之间搭话,好多都是从褒贬买主开始的。

    老爷子看了看他,同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操,我能卖假银元吗?这全是我自己攒的。玩儿完了,没劲儿了,谁爱要谁要,换俩钱儿交‘房改保证金’!”小伙儿看了老爷子一眼,“老爷子,您这些东西,也是自己家里存的吧?”

    “没错儿。”

    “嗬,您家存的这玩意儿可不少啊!怎么着,儿子结婚人家送的?……操,您说这人多没眼力见儿,还送这玩意儿呢,您是得给卖了,挂又没法儿挂,搁着又占地方。我瞅啊,您今儿,也悬,能开张吗?谁买这东西啊?除非了,也是奔结婚礼品来的……真有这号的,也忒损点儿了!”

    崔老爷子没声,心说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赶上这么一位多嘴的东西。

    老爷子没有想到,还有更气人的事在后头。

    “哟,老爷子,我怎么看着您这么面熟啊?”小伙子见老爷子不爱理他,还不知趣,转脸儿打量了几眼,忽然叫了起来。

    “没见过您。”崔老爷子脸上虽然还板着,一副毫无表的样子,心中却已经暗叫不好了。许是这小子从电视上见过我,认出来啦?

    崔老爷子家没电视,所以没见过自己上电视是什么样。不过,上了不少次电视他是知道的。听说有一回有个电视台还放了他半个钟头的报告。原以为这报告是没人听的,所以他对有人能在跳蚤市场上认出自己,实在大感意外。

    “您是没见过我,可我见过您呀!”卖钱币的小伙儿嘻嘻地笑了起来,“嘿,我听过您在电视上作报告。实话说,不是我愿意听的,我们单位非让我们听。说句不好听的,我一边听心里一边骂您:‘这老头儿瞎侃什么?挣多少钱啊!’……要不把您记得这么清楚?”

    “您骂得好,我镚子儿不挣!就他妈挣了这么多大镜框,全在这儿哪!”老爷子气夯夯地说。

    “我佩服您!要不我能跟您把话说到这个份儿?冲您这么实在,我就更佩服您!……这么得了,今儿啊,您这十几个镜框,包我身上了,我帮您吆喝,我给您卖出去……”

    24.第七节 耍叉(24)

    崔老爷子没再说什么,拿起地上的东西,丁哐丁哐往小三轮车里一通儿乱扔。***

    “老爷子,别生气啊,我可是一片好心!”

    “我知道。我饿了,回家吃饭去!”

    崔老爷子真的不是在生这小伙子的气,他也知道小伙子是好心,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谁的气,或者是在生自己的气?没错儿,您是好心,可您这好心我受得了吗?他都猜出来小伙儿可能吆喝什么。那一吆喝,身边肯定能围上密密匝匝的人。可那一吆喝他也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得,甭废话,在您还没吆喝之前,趁早儿,走吧!

    …………

    崔老爷子没有回家。

    回家干什么?回家也是清锅冷灶。

    进了一家爆肚店,要了一份爆肚、半斤酒。

    猫在一个旮旯里,一个人闷闷地喝。

    两口“二锅头”下肚,心里腾腾往上蹿的那股子火,好歹压下去了一些。

    崔老爷子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日子过的,好像和自己的那点儿念想总是他娘的不对榫。按说这些日子过得挺热闹的呀,就那么晕晕乎乎地伸了一腿,你就成了个人物——登报纸,上电视,人五人六地作报告……没错儿,这对你的心思。你老崔头儿不是服软儿的人。你想挣巴挣巴,你想混出个人样儿争口气,要不,能让二臭那一通儿山侃就把你给煽乎动了?还甭说,你还真挣巴得不善。可怎么挣巴来挣巴去的,这日子还是越过越没劲!是,挣巴了半天你落下了什么?落下了一堆大镜框!我他娘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不要那一堆大镜框,那跟我不沾边儿,对我不管用!我现在就想着找小梁子评评那个理,想找那四个兔崽子出出那口气!我还缺一个挣补差的差使,缺我过去每月挣的那三百块钱!……想着想着,崔老爷子心里已经平息下去的那股子火,又腾腾地蹿起来。就跟恨不得一下子把那股子火浇灭了似的,一口,把酒盅里的酒全了进去。

    骑着小三轮儿,回到了辘轳把儿胡同,远远的,看见一个挺熟悉的身影儿戳在一家如意门前,跟门外跳皮筋的小孩儿打听道儿。

    “甭打听啦,我在这儿哪。”崔老爷子伸手拉了车闸,小三轮儿稳稳地停在了季老爷子的身旁。

    季老爷子来了辘轳把儿,除了找他老崔头儿,还能找谁?

    按老哥儿俩的交,季老爷子是应该知道崔老爷子家的,不过,他的确也只知道个大概。都是值夜的,天一亮,各回各自的家,有什么交,晚上再叙。因此,临到这回真有点子什么事要找来了,是得到了胡同里现打听。不过,季老爷子知道,这肯定不是难事。知道他住辘轳把儿,这会儿又是出了名儿的人了,一打听一个准儿。

    “您瞧,我就说,打听不着,碰也碰着了!”老季头儿看着有日子没见的伙计,呵呵地乐。

    “走,家去!”崔老爷子下车,陪着季老爷子朝前走。

    北京人的礼数,您就是明知人家找你一定有事,也不能张口就问,总得把人家让进门,沏上茶,客套虚礼的来一气。人家要是有张不得口的难事呢,您得给人家抹开面子的机会。

    “喝茶还是喝酒?”老哥儿俩一进屋,崔老爷子把酒拎出来了,把茶壶也端上来了。

    “您瞧您,您瞧您,还喝哪?”季老爷子用手指头点着崔老爷子的脸,“甭蒙我,您刚喝了!我再让您陪,太不仗义。回头您再出溜桌儿底下去,对不起您!”

    “操,兴许我还靠您壮了胆儿,出去再逮俩持枪抢劫的回来,再他妈当一回英雄呢!”崔老爷子脖子一歪,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

    老哥儿俩一定是都想起了那天晚上一块儿喝酒的事,会心地笑了起来。

    “明跟您说,小梁子叫我来的。”季老爷子说。

    “干吗?”

    “实说吧,小子找我去啦,问能不能找着您。他说啦:‘崔老爷子这人不错,想想我怪对不住人家……’”

    “扯淡!哪是他对不住我啊,我对不住他!我是他妈势利眼,我是狗,谁给根骨头就跟谁走……”崔老爷子一本正经地说。

    25.第七节 耍叉(25)

    “行啦,伙计,得饶人处且饶人。”季老爷子脸上的皱纹堆成了团儿,咧着豁了牙的嘴,嘿嘿地乐,“您没见小梁子那叫哪!那两天,没少了打听您,找我带话儿。您猜怎么着,这小子见报上说了,公安局的领导没少了去看您,心里犯嘀咕啦。”

    “我不干那事!我不跟他似的,狗仗人势。”

    “所以小子就挺感动的啦,就又找我,求我带话儿谢谢您啦……”

    “甭谢。告诉他,多亏他这么提醒,我明儿就找他们头儿去,非告下这个状不可!”

    “行啦行啦,老哥哥您就甭紧着上弦啦。您不是说啦,本也没打算跟他小子一般见识不是?您就也让我当一回好人!”

    “要是那天晚上没过去找您喝酒,喝了酒没走岔了道儿,走岔了道儿没赶上民警逮坏人,逮了坏人局长不来看我……他他妈小梁子对自己的错儿还认头?我哪儿说理去!”说实在的,崔老爷子的委屈,说得出口的,是这些,说不出口的,多了。甚至可以说,当了英雄的这些日子,那说不出口的委屈比这说出了口的还多呢。这回,一股脑儿,也不管是不是人家小梁的事,把那点子气儿全攒一块儿,冲他撒了过去。

    “老哥哥,您只当给我这个面子,给我这面子行不行?我可是大老远的来一趟……”

    “行,不就是谢谢我没告他的状吗?看您的面子,我知道了。”崔老爷子端起酒盅,和老季头儿碰了一下杯,然后一仰脖儿,“咕噜”一声,把酒倒进了嗓子眼儿里。

    老季头儿把酒也喝了,抹抹嘴,说:“不光是谢谢您,小梁子还想请您回去,还是‘宏远’那儿看车。小梁子说啦,他都跟‘宏远’的总经理说好了,还得在那儿专门请您撮一顿,给您赔不是哪……”

    崔老爷子没声儿,心说:“操,这回嘛,才办了件人事。”

    “怎么茬儿?小梁子问呢,什么时候去?找个车来接你!”

    “甭接,我就骑我的小三轮儿去,看丫挺的宏远宾馆让不让停!”话一出口,崔老爷子自己先乐了。操,耍叉谁不会啊,瞧,我给你们耍一回。

    “您可真逗,您可真逗。”季老爷子晃着脑袋。

    “不骑小三轮儿也行,他得来卡……卡……卡什么来着?”别看崔老爷子是停车场上看车的,二臭说过的“卡迪拉克”,还真没在他那停车场上停过,所以“卡”了半天,就卡在那儿了。顿了顿,嘿嘿一笑,说,“行啊,来什么车都行啊,玩笑归玩笑,我不计较,我计较的是那么个理儿!”

    …………

    送走了季老爷子,崔老爷子又回到八仙桌边儿上,一个人喝了几盅。

    “要是连他娘的这么一个结果都没有,这一回‘英雄’当的,也他妈太冤啦!”

    脑袋里晕晕乎乎,心里嘟嘟囔囔,躺到床上想睡一会儿,等醒过来时,天竟黑了,枕头上湿漉漉的一片,全是哈喇子。

    十

    当天晚上,崔老爷子已经有点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那念想挺没劲。说出来,真的让人家那么办,更没劲。生气归生气,窝火归窝火,人家服了软儿,递过了话儿,您就得见好就收,那才透着自己有“派”。这可好,跟小孩打架似的了,人家都趴地上叫爷爷了,您还非得晃着膀子转两圈儿。干吗哪这?这大概也叫“派”?年轻时候嘛,兴许要的是这种“派”,老了老了,老季头儿讲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想是这么想了,又觉得自己全他妈胡想,话都说出来了,你还能再去找老季头儿,反悔不成?

    坐到宏远宾馆派来的那辆红色的“桑塔纳”里,崔老爷子昨晚的那股子后悔劲儿,又翻腾上来了。

    “桑塔纳”是临中午时由季老爷子领来的,一块儿来的,当然还有小梁子。小梁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衣儿”,手里提着满满一大网兜的水果,进门先把水果放到了八仙桌上,然后“崔大爷”“老爷子”一通儿乱叫,就跟没生任何事似的,看住处、问身体,话里话外透着亲热。这会儿,他坐在司机旁边,时不时就回头和后座儿的老爷子们聊两句。

    26.第七节 耍叉(26)

    其实,也不用他小梁子挖空心思地找话茬儿,那位季老爷子今儿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聊得比他还欢哪。老季头儿今儿的扮相就够显眼的:一身簇新的蓝涤卡解放服,一看就知道,这伙计把逢年过节才穿的衣服都从箱底儿给翻出来了。在崔老爷子的印象中,季老爷子是个平和随和、与世无争之人,可今儿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话多得都有点儿反常。是因为这趟总算能跟着“老哥哥”去出了那口气了,开心?还是因为今儿也成了个角儿,不管是“老哥哥”还是小梁子,谁也少不了他,得意?反正这一路你就听吧,先是问司机“桑塔纳”的车价,然后是感叹自己这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又问这宏远宾馆得多少钱住一宿,接着又感慨这世界也真有有钱的真有花钱如流水的真有心甘愿当“冤大头”的……“桑塔纳”从熙熙攘攘的前门大街穿过去,季老爷子更来劲儿啦,就跟坐的是交通民警的巡视车一样,全马路的人和车,他都看着不顺眼。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按说这时候不是北京行车的高峰,可在前门大栅栏一带,大马路上的人流车队,就没有松快的时候。

    “您说这人,放着好好的人行道不走,跟走他们家菜地似的,净他妈瞎窜,这车,有法儿开吗?”卧车排在壅塞的车队里,一点一点往前蹭,老季头儿骂了起来。

    “没错,就他妈这些人,有时候恨得我,真他妈想轧狗日的!”司机眼睛望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小心翼翼地动着。

    “嘿,奔哪儿骑啊,边儿去!”季老爷子来了劲,索性摇下了窗,探出半张脸,对一位不管不顾、紧贴着卧车骑行的人骂道,“这儿是大马路,不是他娘的杂技场!”

    “得嘞老爷子,您少说两句吧。您再说,他丫的敢上来把我的车给砸了!”这司机其实也是个“耗子扛枪窝里横”,他可知道,这年头儿,北京的老百姓,净是一脑门子官司的主儿,您老爷子这不是给我找事吗?轻的,人家截住了您,跟您逗会儿咳嗽;重的,推着自行车过来,往车身上来一下子。哪样您受得了?

    司机到底还是说晚了。话音没落,“吱——”一声,踩了一脚刹车。

    让老季头儿骂了的那主儿,把自行车横在了“桑塔纳”前面。

    “谁骂人来着?你他妈出来!”骑车的那位,上身穿件皮夹克,下身穿条牛仔裤,别看瘦得跟小鸡子似的,走过来,低头趴车窗上看,一副拉开场子打架的架势。

    车里的几位,哑巴了似的。

    “咚!”车顶被擂了一拳。

    司机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砸了你丫挺的车!……”

    “敢!……有事说事,这车可是国家的!”

    “国家的?国家让你们他妈骂人来着?……我他妈不跟你说,我找骂人的说!”“小鸡子”躲过了司机,又朝后车门冲了过来,“砰砰砰”,把车门拍得山响,“孙子!你他妈出来!有种的,你他妈出来!”

    老季头儿哪有这胆儿啊,表面上没事,心里已经筛了糠了。

    幸好车门锁着呢,更幸好这车上还坐了个警察。

    小梁子大概也看出来了,非他出去,这局面是收拾不了了。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大盖儿帽,戴上,打开了车门。

    见车里出来了警察,“小鸡子”一愣。

    “怎么茬儿?有话好好说,别挡道,妨碍交通。”小梁子爱答不理地说着,低头只顾戴他的白线手套。

    “您……”这回,轮到“小鸡子”筛糠了,“您……您车里那位,他……他骂人。”

    “骂你?我骂的!为什么骂你?你不好好骑你的车,乱他妈拐什么?……把车搬开,甭挡道儿,这车有公务!”

    “那……”

    “快着,告诉你,误了我的事,你担待不起!”

    没等“小鸡子”反应,看热闹的人里有胆小的,已经把那自行车给挪开了。

    谁没事跟警察叫板?

    “砰!”关上了车门,接着朝前走。

    27.第七节 耍叉(27)

    老季头儿也不欢了。

    谁也不说话。

    按说,刚才那阵势,最应该下车的,是崔老爷子。但凡占点儿理,他都下去了。别忘了他跟季老爷子的交,何况,他还是有功夫的人。

    可他觉得挺没意思,他没动窝儿。

    后来小梁子给人家来的那一套,他觉得更没意思。

    忽然想起,现在,坐车去干的那事,还不是一样?

    这会儿您可得了势了,该着您拔拔份儿了,您坐了辆“桑塔纳”,还是那四个小子的顶头上司的“桑塔纳”。您的车进了宏远宾馆的大门口,停在大堂前面,那四个小子乖乖儿地过来开门,看见您得吓一跳。你特美,特得意,屁颠儿屁颠儿的,人五人六的,牛x烘烘的。您他娘的不觉得自己狗仗人势?您别忘了您让人家挤对、让人家不当盘菜的那股子滋味儿。老话儿说,都是看家护院的命,谁跟谁啊?谁跟谁来狗仗人势都没劲!……

    想到这儿,崔老爷子差点儿叫停车,让司机送自己打道回府。

    晚了,宏远宾馆那山一样的身子,已经戳在眼面前了。

    “桑塔纳”从崔老爷子看过的停车场门口开过去,到了宏远宾馆门口,向右一拐,开进了大敞的铁栅栏门,顺着右手的弧形道儿拐了一个圆圆溜溜的弯儿。崔老爷子觉得,这弯儿拐得带着那么一股子味儿,像是擦着宾馆和停车场之间的那个栅栏成心来那么一下,拉着他去和他曾经待过的那地界儿逗逗闷子。他觉得这闷子逗得也特没劲,可他又没工夫琢磨到底没劲在哪儿,因为说话间车子已经停在大堂门口了。透过车窗,他已经看见那哥儿四个的下半截身子,其中的一位已经朝车边上走过来,明摆着是给他开门来了。这时候崔老爷子更强烈的感觉是,他觉得自己没劲,真的,特没劲儿,这没劲儿闹得他都觉得臊眉耷眼的了。“咔”,车门被拉开了,“欢迎您,欢迎来宏远宾馆。”那小子说。

    崔老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就跟心里有什么鬼似的,不敢正眼看给自己开车门的这位,低着头,只顾往大门里走。大门两边戳着的两位,他也不敢正眼瞧,只听很温柔的一声“叮咚”,自动门开了,门边儿的两位几乎同时说:“欢迎您,欢迎来宏远宾馆!”崔老爷子点点头,走了进去。

    大堂值班经理台前,站着一位穿黑西装套裙的中年女人,一个胖胖的男人也站在那儿,正和她说话。那男人穿着笔管儿溜直的西装,衣服的料子和女的一样。他们见崔老爷子们进来了,立即停止了交谈,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啊,是咱们的老英雄来啦!电视上见过,电视上见过!”人还没走到,手已经伸过来了,“梁子,介绍一下?”

    小梁子指着那男的告诉说,这位是宏远的副总经理,又指着女的告诉说,这是公关部的经理。名字也都说了,可崔老爷子没听清。

    副总经理那手,绵绵的软软的,眉眼间却透着热。女经理那手,瘦瘦的,凉凉的,可说出话来也特客气。两位还递上了名片,说:“崔师傅是我们的邻居,有什么事,您就来。”来干什么?告状?蹭吃?崔老爷子心里闪过了一丝疑惑,最后他认定,这话指的还是蹭吃。就像小梁子,就是这“有事就来”的主儿,而现在,他在人家的眼里,也成了这么一位。

    两位陪着他们三位正要往宴会厅走,那位副总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乐呵呵地说:“哦对了,我还忘了给您介绍一下几位看门的小伙子……崔师傅,别的我就不多说啦,您看看,这位是小陈,这位也是小陈,这位是小李,这位是小丁……”

    老爷子这才现,刚才自己一直没好意思正眼瞧的,根本就不是过去那四个坏小子。

    “……这四个小伙儿,都不错。可往后,也得靠您多多监督着。您可是我们宾馆的义务监督员了,您老待在大门外边儿不是?看他们有什么不对,就跟我们直说,行不?”

    “行,行,您太客气了!”如果过来跟他握手的,真是过去那四个坏小子,崔老爷子至少也得闹个大红脸。现在,他觉得算是松了口气。不过,转念一想,有句话到了嘴边儿上,又缩了回去。他还挺惦记着,先前那四位哪儿去啦?惦记归惦记,他还不至于那么缺成儿,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儿,人家怕你脸上挂不住,都给你换了人了,你还上赶着去问?

    28.第七节 耍叉(28)

    小宴会间已经摆好了台,五副碗筷,每个人前面都摆着大中小三个酒杯,啤酒杯里,插放着餐巾,有的叠成个翘脑袋的仙鹤,有的叠成朵兰花。

    刚刚在餐桌前坐定,副总经理就被人叫去接电话了,那位女经理呢,这会儿正在门外和服务员交代今天要上的菜。

    宴会间里只剩下崔老爷子、季老爷子和小梁子。

    “刚才,看见啦?”小梁子往崔老爷子面前凑了凑,悄声说,“四个看大门儿的,您还认识吗?”

    “不认识啊,怎么了?”

    “怎么了?您合着还没明白?‘炒’啦——您说的那四个‘小兔崽子’!……人家老总干吗特意要介绍您看看那几个生脸儿?您没听见他说。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该!”季老爷子说。

    崔老爷子没说话,憋了一会儿,冒了一句,“操,那我他妈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没错儿,您是什么人?他们敢他妈欺负您,不‘炒’他们‘炒’谁?”小梁子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再说,有我小梁子做主,我说‘炒’,他们经理也不敢不办。”

    “吹吧。”崔老爷子冷冷一笑。

    “哼,您又看不起我,您又看不起我!”小梁子点上一根烟,眯缝起眼睛,朝门外瞥了瞥,悄没声儿地说,“别的时候我不敢吹,这些日子,他们还真的不敢惹我。我逮着他们的短儿啦!”

    “什么短儿?”

    “那我就甭说啦,您猜都能猜出来了。明说了吧,那事啊,哪儿的宾馆都不少,让咱逮着了,看是谁。够朋友的,提个醒儿,加强管理,别再出这事了,完事。不够朋友的,报上去,停你两天的业,整顿,看你敢龇毛儿?……”

    崔老爷子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是看着有“花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着?还是有伴酒的伴舞的,违反了规定?也是,甭细问了,小梁子说的,你得信,不然,他小子能把人家的老总搬出来陪你吃饭?可你跟着来这儿干什么来了?讹诈?绑票?砸明火?……

    如果没有小梁子在宴会开始前的这一段儿,兴许崔老爷子都忍了。他会和主人一块儿,客客气气地碰几杯,客客气气地吃完这顿饭,虽说从昨儿晚上到今儿来的这一路,他没少了骂自己没劲。后悔归后悔,既然说出了口,他总不会让主人、让小梁子脸上挂不住。可现在,他可管不着那么多了。他觉得自己往这事上掺和,岂止是没劲,简直没有人味儿!是,您没事儿了,您这儿吃上了,您的气出了,仇报了,可您不觉得您这一手儿忒恶吗?我崔宝安一辈子行得端走得正,不能让人欺负了,可也不能欺负人,更没想着砸人家的饭碗呀!……崔老爷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看看老季头儿,又看了看小梁子,他站了起来。

    “怎么?方便方便?……我领您去,我领您去!”小梁子说。

    “不用,不用!……我认得。”他把小梁子拦下,一个人出去了。

    房门外,他遇上了正要进门的老总和经理。

    “找厕所?前面,西拐。”经理说。

    “谢谢,谢谢。”

    他按照经理说的,往西拐了过去。他没有上厕所,又往南一拐,到了大堂。他走到门口,对老总刚刚介绍过的四个小伙儿中的一个说:“麻烦您,到……吃饭那地方说一声,就说我……我先走了。”

    “哎,您不是刚进去吗?怎么就……”

    “是,您甭管了,您就去说吧。一说,他们就明白了。”不等小伙子再问,他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脚底下紧走着,朝宾馆外边去了。

    离远了,回头看看宏远宾馆的大门,四个小伙儿笔管儿溜直地戳在那儿。

    “想着,别狂,都一样,都是他娘的看家护院的命!”他突然高声大嗓地喊。这话是对这四位说的,还是对那四位说的,他也不知道。

    1.第八节 前科(1)

    一

    “作家,试试吗?”

    “当啷啷”,苏五一把手铐掏出来了。***怪不得他的裤兜儿老那么鼓鼓囊囊,原来揣的是这玩意儿。他的手背弓着,把这玩意儿拢在手指中间。这手特白,还又瘦又长,就跟眼下酒桌上时髦的、被漂白过的凤爪一样。这又让我想起了一位当钢琴家的朋友,那一位的手也是这样,修长的,白皙的,没事的时候,很悠闲地很绵软地待在袖管里,一旦搁到了琴键上,那白白的、突起的骨节,会泛出一片冷冷的辉光来,透着那么儒雅,那么自信。而现在,苏五一这只手,非但不亚于那位钢琴家,反而因为手指间有亮晶晶的手铐相映,儒雅、自信之外,更平添了几分君临天下的高傲。对这只手欣赏得正入境,只见那上拱的手背慢慢地翻将过来,亮出了张开了嘴巴的铐子。他漫不经心地举起了小臂,手腕轻轻地向前一扣——这动作真他娘的潇洒透了,像什么?像河边柳下甜蜜语哄着姑娘的小伙子,顺手捡起了一块石头子儿,朝水里那么一丢——“当!”一道白光朝横在我们座位前的铁栏杆飞去。“咔”,手铐的一端一下子咬住了栏杆,另一端还扯在他的手里。他直直的拽着那铁链,顺着汽车的颠簸,腰板儿挺挺儿地颤了两下,那神气,仿佛这奔驰的警车就是一匹狂荡的马,而他,正拽着马缰绳,闯入了无人之境似的。

    笑一笑,点点头。

    其实昨天我就跟他声明过了,您就可劲儿跟我这儿“牛”吧,我愿意满足一切人的自尊心。

    “怎么样?”人家还不依不饶,非得让你把“服气”那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吐出来。

    “挺棒的。”又点了点头,瞄了他一眼,我又说,“我敢说不棒吗?我敢那么说,您就敢把这玩意儿冲我扔过来。”

    他嘻嘻地笑了起来。

    正是黄昏,白花花的阳光变成了金灿灿的一抹,斜斜地照过来。小马路两旁是一排一排平房,平房的上空弥漫着纱一样的轻烟。一间一间自盖小厨房的窗口里,不断传出菜下油锅的“欻拉”声。一个老头儿,一耸一耸地努着嘴里的牙签儿,蹒跚地走出来,在路旁支他的帆布躺椅。一个女人,在院门口卸着自行车后架上的菠菜。几个孩子正在前面的马路中央“跳房子”……警车“呜呜”地嚎着,卷起一股一股烟尘,从老头儿和女人身边冲过去,从画着“房子”的路面轧过去,把一张张惊愕的面孔甩到后面。

    警车里惟一穿便服的,就是我了。从车窗外看热闹的人的眼神儿里不难看出,他们都把我当成了被抓的杀人犯,至少也是个流氓小偷儿。这挺让人开心。不过,更开心地,倒是我们这股子虚张声势的劲头儿——“快来人呀!快来人吧,出事儿啦!”报案的老太太在电话里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架势就像她家铺底下现了大卸八块的尸体一样。听了半天才算是听明白了,不过是逮住了那么一个在公共厕所门口耍流氓的家伙。那小子的全部罪行,也就是他不该管不住自己,向异性亮出了男性公民应该敝帚自珍的东西。再说,老太太们也已经把他扭住了,即使民警们溜溜达达到了那儿,也能稳稳当当把兔崽子擒回来。老太太们这一惊一乍的当然可以理解,在善之区,这种听见闹猫都恨不能扭送派出所的老太太多了去了,可我们,似乎不必出动四个精壮汉子,又是警棍,又是手铐,一路警笛嘶嚎,闹得鸡飞狗跳的吧?

    “您哪,至少,对敌人心慈手软!要不怎么您是作家呢!”苏五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当然是我意料中的。当我的心里升起这种滑稽感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心思瞒不过他了。当然,还把这当个事儿说,更是我的“修行”不到家的表现。只见他把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头靠到靠背上,仰脸儿朝上望着。警笛仍旧在车顶上嘶叫。过了一会儿,苏五一又歪过脑袋,高声对我说:“我告诉您,逮着逮不着,那都另说,无所谓!这一趟,得让那些不安分的小子们,全他妈心惊肉跳三五天是真的!这叫什么?这叫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力!”

    2.第八节 前科(2)

    我大概又笑了笑。

    “啧,你看,你又不信。”

    “信,信。”我说。

    他斜楞着看了我一眼。

    “真的,挺棒。”我又找补了一句。

    …………

    警车急急地拐过一个弯儿,他的身子挤到了我的身上。

    “要不,人家都说你们这号知识分子难对付呢……”他把身子往外挪了挪。

    “怎么难对付了?”

    “我能跟您说透吗?说透了不就不含蓄了?”他乐呵呵地晃了一下脑袋,不再说下去,把脸扭向窗外。稍顷,又扭脸瞥了我一眼,笑了笑,说:“您这‘挺棒’用得可够勤的啊。”

    “真的挺棒。这两天净跟着您了,能不长进吗?”我说。

    他不再理我,欠起身,撩开警服前襟儿,从拴在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里找出一把,拽着它弯下腿挺着肚子往铁栏杆上的手铐那儿凑。车子一颠一簸。他的钥匙老是对不上,这姿势颇不雅观。终于,他把手铐打开了,坐了下来,把手铐又一次拢在那弓起的五指间。他也不说话,那捏着手铐的手,冲我的身前递了过来,我张开手掌,“啪”,他把它拍到了我手里。

    这玩意儿沉甸甸的,攥在手里满满一把,我把它哗啦哗啦地揉搓了几下,忽然想起北京老头儿们喜欢揉搓的保定铁球。

    我知道他这一拍是什么意思。

    北京的老百姓们,对看热闹真是有无穷的兴致,新华里临街的公厕门前,居然围了密密匝匝的好几十号人,其中有那么几位手里,还端着饭碗,嘴里甚至还吧唧吧唧地嚼着。简陋的公厕对他们来说,有那么点儿“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的意思,而警察抓人,不敢说千载难逢百年不遇,到底透着新鲜。热闹送到了家门口,谁要不看那可就亏了,又有谁愿错过?警车就是在这众望所归中莅临的。当我们从警车里鱼贯而出的时候,周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我却觉出了四周每一个瞳仁儿里都透着的快意,透着被焕起的期待。而那一个个瞳仁儿又告诉我,他们对我更是有独钟:身穿便服的我现在已经不再让他们误认为是罪犯,相反,还就因为这身便服,再加上我的年龄,再再加上我微凸的肚皮,我被人们看成了三个小伙儿的上司。当然,我知道,最有说服力的,是我手里攥着的那副黄澄澄的铐子。

    “这当官儿的够派啊!”有人悄悄地说。

    “至少也是个分局长!”北京的老百姓,对自己的判断充满自信的人多如牛毛。

    “让开嘿,警察来啦!”有人高声嚷嚷。

    人群闪开了一条通道,放我们走进去,随即又封死了,把我们围在中间。

    那个“敝帚”不够自珍的家伙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他的身边,是三五个臂戴“联防”红箍儿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那家伙的年龄和我相仿,是一位眉眼清秀、白白净净的中年汉子。说实在的,也就是这会儿我才仿佛突然明白,原来这耍流氓的人,并不见得全是满脸横肉。不过,不管怎么说,眉清目秀的流氓比起满脸横肉的流氓来,好像总是有那么点儿让人惺惺惜惺惺似的。比如眼前这位,一脸沮丧,下巴颏儿还有点儿微微抖。这模样儿就让我这心里挺不落忍:这人就算不是有病,也可怜得可以,不然,得熬到什么份儿上,才色胆包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这等事?……想归想,脸上还是正气凛然的——我们干什么来啦?何况,苏五一岂止正气凛然,这会儿应该说威风八面。

    “是你吗?耍流氓的?”挑出一根修长白皙的中指,戳了戳那位的肩膀。

    实话跟您说,事后我偷偷试了半天,一会儿伸出食指,一会儿伸出中指,试了无数回,我觉得,伸食指要比伸中指方便得多。令人百思不解的是,苏五一为什么要舍易就难,偏偏要挑出根中指来?

    “是他,就是他!”不等那可怜的家伙说话,老太太们先七嘴八舌地告起来。

    “冲谁耍流氓啦?事主在不在?”苏五一抬起下巴,目光在周围的人群里搜(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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