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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部分阅读

    我安个谋财害命的罪。得嘞,我不要车钱啦,把他给您搁派出所来吧!……

    板儿爷还没出门,又进来两位,河南驻马店来的,住在了什么什么旅馆,上街溜达,天一黑,找不回去了,只好找到派出所。那醉鬼倒不碍事,倒在一米高的柜台底下打上呼噜了,苏五一说,先甭理丫挺的,丫挺的且睡呢,今儿晚上不用咱把被子匀给他就不错。他坐到桌面上,详细询问那俩“驻马店”,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拉拉扯扯进来了五个人,一下子把值班室的门口挡了个密不透风,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黑咕隆咚的不知有多少位。

    “民警同志,你给评评这个理!我的孩子,我让她回家,他凭什么拦着?凭什么?”那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说。

    “我不拦,我不想拦,可我得找派出所说明白,不然你把孩子领走了,出了什么事,我担待不起!”另一方是个六十开外的老爷子。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怕我妈打我,她肯定打我!”女孩儿倒没有哭,可她铁青着脸,躲闪着她的母亲,往老爷子身后藏。

    “瞧见啦瞧见啦,是我拦她吗?您说,这么着出门,他们娘儿俩不得打起来?”

    “那你别管,我家的孩子,我们做家长的,有找她回家的权利。”女人身后,一直没说话的一个男人开了腔,“你们家私自扣留我们的孩子,这……这是违法的……”

    11.第八节 前科(11)

    “可孩子现在在我们家,我们家秋子又没在家,你们非拉她走,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交代?”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帮那老者,看那模样儿,是他的儿子。

    “你别搭茬儿,我们孩子她舅还没说完呢,你们听听我们孩儿她舅的,她舅是科长……”原来说“权利”、“违法”之类的那位,是“孩子她舅”,原来又是个科长,怪不得比起那几位来有那么点儿“端”。衣着也透着不同:不到五十岁,肚子有那么点儿鼓,绷着一身的确良做的短袖猎装,还真有点儿“派”。

    没想到,那女人对“孩儿她舅”职位的宣布,好像没有多少威慑力,那老者和他儿子还是喋喋不休地声明,自己家绝无扣人之意,他们必须到派出所来,当着民警的面儿交人,而且,还得要求她当面下保证,保证女孩儿的安全。

    “老说这个,老说这个,我让你们听我们孩儿她舅说完行不行?她舅是科长!”女人又一次搬出自己的弟弟。

    …………

    苏五一也不着急,就跟看小品似的看看这位,看看那位。有时候也不看,想起了什么,翻翻电话本,又打个电话,替“驻马店”问旅馆的事,问完了接着看。看一会儿,又找出一张小纸片,往上刷刷地写什么,看来是给那“驻马店”写的地址。写完了,又接着看,然后把纸片儿给了“驻马店”,让他们出门,打“的”,走人。

    “行了!完了没有?”“驻马店”走了,苏五一好像也腾出精神来了,从桌面上跳下来,冲女人老者孩儿她舅喊了起来,“一个一个说,瞎吵,想不想让我听明白?”

    女人说:“对,一个一个说。民警同志,您先听我们孩儿她舅的,她舅是科长!”

    “是吗?”苏五一歪过脑袋瞥了“她舅”一眼。

    “对,机械厂总务科的。”“她舅”递过来一张名片,嗽了一下嗓子。

    苏五一捏着名片,懒洋洋地说:“我跟您说,您,先别说哪,别说哪……您先办这么一件事,就这会儿,也别远了,就到永定门火车站,拿块砖头,朝那人多的地界儿来一下子。砸着的那位,您问问他,一准儿,是个处长!……您是科长不是?那就先甭说了,再过两年,继续进步,进步了再说吧……”

    除了女人和“她舅”,大伙儿都笑了。

    “你多大啦?”苏五一也不笑,开始调脸儿问那女孩儿。

    “十五。”女孩儿的回答让我一愣,看她身段,说二十你也得信。

    “十五?十五你不跟家待着,到人家家里干什么?”

    “我妈老打我,骂我,我……我就到秋子家去了……”

    “秋子是我那儿子,他俩搞对象哪。”老者说。

    “行了行了,别说了,别说了,我全明白了。”苏五一伸出右手,张开个巴掌,在脸上一通胡噜,胡噜痛快了,看了看老者,说,“你可真敢干,想抱孙子也没有这么急的,鼓动着儿子搞十五岁的,你还替你们家儿子看着,调唆人家的闺女,不让她回家,你就不怕犯法?”

    “……”

    “你,更够戗!当妈的,别以为自己没事儿!这么大的闺女,看都看不住,拉也拉不回,这妈,还当个什么劲!我告诉你,当妈当不好,也犯法!有胆儿你把她接回去接着打,再打跑了,我跟你要人!”

    “……”

    都不说话了。

    “说呀,怎么办?”苏五一高声问。

    还是没人说话。

    “不说,可就听我的了!……去,都到边儿上去,一人给我写篇保证书来……你,保证不打她,让她好好回家!你,保证不留她,不许她再到你家过夜。听明白啦?”

    都说明白了,都到一边写去了。

    …………

    就这样,一幕幕小品热热闹闹地在值班室里上演,直到凌晨三点,上演的频率才渐渐地放慢了。

    那醉鬼还在柜台下瘫着,呼噜声越惊天地泣鬼神。这呼噜打得人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苏五一就蹲到柜台下面去,捏捏他的鼻子,给他一个小耳光,让他调整一下高音低音轻重缓急。有一次刚刚让他给调教好,从柜台下直起腰来,所长老边就进值班室来了。

    12.第八节 前科(12)

    所长有事吗?苏五一问。

    有事。你们兴华里那位,还没拿下来呢。

    “拿下来了”,就是招供了。“没拿下来”,就是没招供。

    哟,都他妈三点了。苏五一看了看表,想了想,说:“别他妈抓错了吧?”

    就是,我也怕是抓错了,要不,快一宿了,怎么也得招啦!我说,你清理清理这儿,让事主在这儿辨认一下吧,我看这屋还亮堂点儿。所长说。

    所长出去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回来把苏五一叫了出去。没多会儿,苏五一回来了,领来了两个同事,让他们把那醉鬼拉了出去。他招呼我帮他把墙根儿那儿的一把长条椅子搬到日光灯底下。

    “这干吗?”

    “不是说啦,准备让她辨认嘛。”

    苏五一告诉我,“兴华里那位”,不是他抓的。那是天津公安局转来的案子。事主在天津跳了海河,被救了上来,一问,原来那姑娘从河北农村到东北找她哥,在北京转车时,被一个小伙子骗到家里强Jian,又被抢了钱。她回了火车站,又被另一个老流氓骗到了天津,玩儿够了甩掉,走投无路,才跳了河。事主已经被接来了,因为她说她记得在北京被骗强Jian的那一片屋子,叫“兴华里”。刚才所里派民警领事主到兴华里转去了,还把那间屋找着了。那家还真住着一个年龄长相和事主说的一样的人,所以就“传”来啦。按说,不管是什么案子,只要是边所长亲自出马来问,如果真是罪犯的话,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就一准儿“拿下来了”。问到这会儿还没招,是不是抓错了还真是有点儿悬了。保不齐,那可保不齐,黑咕隆咚的,你敢说那姑娘记那房子就能记得那么准?事到如今,也只有让那姑娘出来认一认啦。

    “您知道所长刚才把我叫去商量什么?辨认的人不够,没几个穿便衣的,所长问,您能不能算一个。我说啦,老陈没的说,别看是个作家,没有一点儿架子,就算一个吧!……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儿吧?”

    “没错儿没错儿,我算一个!”我主动坐到了刚刚摆好的那张长椅上。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辨认,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是说把事主带来,指着嫌疑犯问:“是不是他?”事主说是或不是,了事。辨认时得同时找上四五个人,让嫌疑犯夹在中间。然后让那事主躲在一个不被人现的地方,认认真真看个遍,从中挑出罪犯来。是啊,这么晚了,让苏五一哪儿去找四五个穿便服的人?再说,这回咱也成了“嫌疑犯”了,让一个被强Jian的姑娘上上下下认一认,这不是比当“萨马兰奇”奖牌更够味儿的差使吗?

    随后走进屋,和我一块儿坐到长椅上的,是三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两个我认得,是附近单位为了支援“严打”,派来的两辆汽车的司机,另一个我想肯定就是那真正的嫌疑犯了。这嫌疑犯留着寸头,长着一张胖胖的大脸,腮帮子被刮得铁青。看得出,是让这一夜的审讯给熬的,一副蔫头耷脑的丧气样儿。不过说实话,我想我的尊容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我看那俩司机,让日光灯从头顶上一照,说他们是罪犯,也一样有人信。

    “你们都听着,我还得给你们交代交代政府的政策,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比我可清楚……别低头,把头抬起来,好好听着!……”苏五一板着脸,站在我们左侧。这我明白得很,他不能站在中间,中间正对着值班室的后窗户,他不能挡着黑糊糊的窗外投过来的视线。

    听他一声呵斥,我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一时间,我觉得自己还真的体会到了一点儿当犯人的滋味儿。

    我不能不服气哥儿几个干这一行实在是天衣无缝,我瞪圆了双眼,使劲往黑糊糊的窗外看,愣是什么也没看见。可没过一会儿,边所长领着几个民警进来了。他拍拍苏五一的肩膀,苏五一很快结束了演讲,说:“……都去,再想想吧!”那三位在民警的陪同下,分别出去了。我知道,辨认已经结束。

    “认出来没有?”苏五一问所长。

    13.第八节 前科(13)

    “认出来啦!你猜认出了谁了?”

    “谁?”

    所长用手指着我,呵呵地笑,说:“在这儿哪!”

    后来我才知道,那姑娘,就是傍晚时和我在派出所门口照过一面的那位。没错儿,正因为照了那一面儿,我就成了她认出的“强Jian犯”!

    三个人拿这事说笑了一会儿,忽然,所长不笑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就估摸着有点儿问题,不然怎么会那么难审!”所长一只手按在办公桌上,中指和食指交替弹着。

    “怎么着,我去跟那边儿说说,放人?”苏五一问。

    “跟司机说,开车送他回去,一宿了……瞧这事儿干的!”

    “没事儿,所长,丫挺的有前科,不敢龇毛!”

    “好啊,这位秦友亮,反正是你们管片儿的,交你办了。”所长边说着边往外走。

    “我不管,又不是我传来的!”苏五一说。

    “敢!”

    所长走了,苏五一冲我嘻嘻乐。我知道到了没别人的时候,他是得拿我被认出的事开开心的。

    “甭乐。请神容易送神难,还是先想想所长说的,怎么送人家回家吧。”我说。

    “瞧您说的,这有什么难的?您以为我说不管,是怕丫挺的秦友亮啊?跟所长那儿尥尥蹶子,开开玩笑罢了!”

    212吉普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苏五一从值班室走出去,站在汽车门边,一个黑黝黝的身影从北边的排房那边走过来。借着屋里的灯光,看得出,那就是他们说的秦友亮,腮帮子青青的那位。

    “小秦子,今儿怎么样?”苏五一递给了他一棵烟。

    “哟,谢谢……谢谢……”小秦子挺意外的样子,忙着从口袋里往外找打火机,替苏五一点上烟。

    “听我说,小秦子。”

    “哎,哎。”一口烟好像还没来得及往下咽,顺着口鼻,冉冉地往外冒。

    “今天呢,叫你来,是为了帮助你,没别的意思。”

    “是,是。”

    “你呢,就得正确对待政府的帮助,不应该有什么想法。”

    “哎哟,我能有什么想法啊?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这一晚上了,先是所长,陪我熬着,现在又是您……我能有什么想法呀,您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我吗?……”

    “砰”,212的车门关上了,动机又轰轰地响起来。

    苏五一回到值班室里。

    “怎么样?”问我。

    我笑着说很受教育,很受启,我真是得向这位小秦子学,他是“理解万岁”的典范,“娘打了儿子不恨娘”的标兵。这一晚上,我可没白跟着耗,我又大大地长进了。

    苏五一像个哥们儿似的往我的后肩膀一拍,哈哈大笑,他说是那么回事儿,人民群众的确就是那么好,别说有前科的了,就是浑身没有一点儿“砟儿”的,也没脾气。他又拍了我的膀子一下说,您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您真的长进了。

    没过一个月,当我“下来”的日子快到期的时候,我更得到了一次向全社会宣布自己“长进了”的机会:上级派来了几位摄影记者,为我拍了几张“参加严打”的照片,参观过军事博物馆“严打展览”的朋友告诉我,在那儿看见了我一张好大好大的照片,说明文字是:“作家陈建功在派出所和所长研究案”。天哪,我哪儿有这水平和这资格?我只是遵了摄影家之命坐在了那儿,和所长凑着脑袋看了几秒钟的报纸,“咔嚓”,拍下一张。

    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表示了对领导组织我们参加这场“不是运动的运动”,这场“比土改还深刻的运动”的“理解万岁”。

    不过,这机会给我带来的麻烦大概就无人知晓了:又一个月以后,文联一位管保卫的同志找我谈话,问我“在生活作风方面是不是有足够的检点和自持?”问话是很客气很委婉的,却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给公安局去了匿名的“检举信”,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说陈某人野蛮地强Jian了她。

    那信,据说不仅匿名,而且还是从报纸上剪下一个一个印刷体的字,拼贴成的。公安局连笔迹都无从查找。

    14.第八节 前科(14)

    当然是为了对我负责,他们把信转到了文联。***

    幸好我经过了几个月前的锻炼磨炼锤炼,似乎有一种“曾经沧海”的镇静。当时我好像又想起了那位小秦子,那楷模使我的回答愈冷静。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衷心地感谢组织,感谢公安局,我理解理解非常理解,不能说没有想法,这想法只是两个字:理解……我没有把这事告诉苏五一。我想,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认为我是彻头彻尾地出师了。

    好像是说远了,我应该把话题拉回来,说说此后不久生的,我和那位小秦子之间的故事。

    六

    第二天我们就逮住了那个真正的强Jian犯。那个姑娘尽管指错了地方,让派出所抓错了人,但她的记忆应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她说她被强Jian后立刻就被轰了出去,走出那条小胡同,她看见了一个公厕,不远又看见了钉有邮政编码的红牌牌,还有写着“兴华里”的白牌牌。她说的这些,后来都得到了证实。第一次的错误主要是因为天黑,也因为没有找管片儿民警苏五一跟着。她领着民警找到了一个公厕,又找到了它对着的胡同,她看一栋小破房子似曾相识,说就是这儿,结果害得小秦子在派出所里过了大半夜。第二天我们领着她再去时,才现还有另一个公厕,顺着胡同走几步,那姑娘指着一栋房子确认无疑。苏五一领我们走了进去,开门的那小子一见是民警,立马儿筛糠,没费几句话,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我们把兔崽子和有关案卷一起送到了公安分局,坐警车往回走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昨晚那位小秦子,忍不住好奇,问苏五一,那位小秦子犯的是什么“前科”。

    小秦子?秦友亮?苏五一沉吟片刻,说,他哥叫秦友光,跟他们兴华里的一个小妞儿好得要死要活,都快结婚了,那妞儿接她爸的班儿,进了合资饭店。要不怎么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呢?本来在兴华里这儿活着,踏踏实实的,秦哥秦哥地叫,甜着呢,一进了“合资”,就他妈不是她了。也难怪,成天瞅着别人过好日子,不说也过那日子吧,至少,这辈子是不是跟秦友光过兴华里的日子,她得掂量掂量啦。没仨月,要吹。秦友光倒有点儿爷们儿劲儿,不找她算账,找她爸玩儿命。他说他知道,都是那老东西挑唆的,还专挑了个日子,趁那妞儿不在家,哥儿俩一块儿,把妞儿她爸她哥打个满脸花。就这么着,“折”进去了,现在,他哥还在天堂河劳改哪。

    真不值当的。我说。

    要我说,势利眼,欠揍!要换上我,也得揍丫挺的。

    您可是执法的,您说的可是“法盲”语。许他拿我开涮,也兴我抄抄他苏五一的“拐子”。

    是。可您不知道,小秦子那一家子,全他娘的指着那妞儿给他们作脸哪,那哪儿是秦友光搞对象啊,全家都围着那妞儿转!……这么跟您说吧,哥儿俩,老早死了爹,妈又扔下他们走了,不知哪儿去了。由他们那奶奶拉扯大,容易吗?他们那奶奶干什么的?过去天桥唱小曲儿的。是,天桥是出了侯宝林新凤霞,可侯宝林新凤霞有几个?更多的是谁?小秦子奶奶这号的。解放了,翻身做主了,可天桥没了,平地抠饼的地方找不着了,靠什么过日子?再说,就是有天桥,那么大岁数也没法儿唱了呀!靠什么?靠卖破烂儿。就这么个人家,住那么窄巴的一间破房,兴华里谁不知道?这孙子竟然还能搞个妞儿,容易吗?到了儿到了儿还让人给甩了,他一家子不找人玩儿命?

    我没说话。

    话又说回来,玩儿命有你个好?您是没赶上,秦友光被判的第二天,我给老太太送判决书去,老太太都有点儿神经了,不说,也不哭。接过了判决书,愣呆呆地像根木头。我心说,我甭这儿陪着啦,省得老勾人家的伤心事儿。可出了门,又不放心,回头万一这屋里真的出点事儿,算谁的?在门外转了一会儿,听见屋里竟然哼哼唧唧地唱起来了,给我吓得。

    唱什么?

    我回去啦。老太太您唱什么哪?她说了,小苏子,你来,正好,我给你唱唱《十二郎》,听完了你就明白了。别给你妈惹事儿,你妈养活你不容易。我心说,这哪儿和哪儿呀?可说实话,听着听着,觉得这老太太呀,这会儿可不就得唱这个?我记不住,真的记不住,大概意思是说,一个老太太,养了十二个儿子,老大在州里当捕快——老太太还给我解释说,捕快是什么?捕快就是警察呀!——老二在县里当衙役——老太太又说,衙役是什么?也是警察呀!——老三开的煎饼铺,老四卖的是烤白薯。老五办的绸布庄,春夏秋冬给送衣服。老六撑船走通州,走亲串友我不愁……反正啊,五行八作,全让她儿子给占全了。十一郎开的是棺材铺。老太太连棺材都甭操心了,那十二郎更绝,出家当了和尚——老太太连念经放焰口的人都有了……您瞧,您得乐不是?我乍一听,也乐了,我差点儿说,甭说您家没有当捕快的当衙役的,就是有,这年头儿,该判也得判。转念一想,我这儿较个什么真儿啊?你是给这老太太送她孙子的判决书来啦,人家神经兮兮地唱,你有什么可笑的?

    15.第八节 前科(15)

    我也不笑了。***

    现在秦友亮靠什么养活他奶奶?

    这么跟您说吧,您从您家的后窗户里看兴华里,没少看见鸽子吧?

    是。我住五层,从后窗户看,整个儿兴华里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是在北屋写作,常常有一群一群的鸽子,带着嗡嗡的鸽哨声,从我的窗外掠过。有时候,鸽子还落在我的窗台上,咕咕地叫。如果到了天黑,它们还乐不思蜀的话,我这儿还会招来几只噼啪作响的“二踢脚”,明摆着是它们的主人们在轰它们回家呢。

    保不齐那“二踢脚”里,就有秦友亮的。苏五一说。

    那干吗?

    他可养了不少鸽子,他就靠倒腾鸽子卖卖鱼虫儿什么的养活他奶奶呢。苏五一说。

    这天傍晚,我回到了和兴华里仅一条小马路之隔的家。一场雷阵雨刚刚下过,天空澄澈如洗。如果说,这天傍晚和其他傍晚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对窗外飞过的鸽子有了更多的注意,忽然觉得天上的鸽子变得格外多了起来。它们嗡嗡的,仿佛从很远的天外飘过来,嗖的,呼啸着从窗外掠过,俯冲下去,到了远远的地方,又轻盈地扬上高空。一会儿,掠过了灰色的一群,一会儿,又掠过了白色的一群。鸽哨声时而飘渺辽远,让人遐思悠悠,时而却轰然而至,给人一种钻心透骨的震撼。

    那《十二郎》究竟是什么调子的小曲?是“莲花落”,还是“单弦儿”?

    站在窗前俯视兴华里,兴华里像一片刚刚被机耕过的黑土地。

    一排一排灰色的屋顶,就像一道一道被卷起的土垄。这屋顶上间或有一两间自家加盖的阁楼突兀而起,我三岁的女儿偶尔来这儿住几天的时候,曾经指着那阁楼喊道:“拖拉机!拖拉机!拖拉机在耕地哪!”

    我追踪着飞翔的鸽子,看看它们往哪一间房上落。

    我想,那儿,应该就是那位唱《十二郎》的老人的家。当然,那也就是秦友亮的家。

    从这天开始,伏案之余,想休息一下的时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鸽子,投向那一排一排简陋的房屋。最初几天,我甚至总把进入眼帘的画面编进我从苏五一那儿听到的那个故事里去——一个身材高挑衣着入时的姑娘,推着深红色的自行车,沿着几乎被自盖的饭棚子堵死的小路,走进了兴华里。一个老太太,提着一个灰色的铁桶,蹒跚地走到公用自来水龙头前,“哗——”自来水把铁桶砸得山响。她提起了它,一寸一寸地往自家屋里挪。两户人家吵得天翻地覆,男人们在互相拉扯,女人们在互相訇骂,街道的老太太在中间拦着。凌晨的薄雾中,传过来屋门的开启声、自行车的丁零声、水桶的叮咚声,这是居民们又开始一天的生活了……然而,这里,却一次也没有真正出现那个秦友亮的身影。

    一点儿也不讳我的期待里带有某种功利目的。我们站到一起,接受了一次“辨认”,这作为一篇故事的开头,已有足够的味道,没有想到,我们的家竟又咫尺之遥,倘若能看到他的家,他的老奶奶,他的街坊邻居,当然,最重要的是看见他,那么,这故事该有一个多么有趣的展!

    可惜,没有。他一次也没有出现。

    然而,几个月以后,时值深秋的一个傍晚,他却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

    他当然不是找我来了。他对我一无所知。而我,虽不敢说对他了解多深,毕竟有过期待,也有过想象,对他的到来,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他是找他的鸽子来了。他敲开了门,嗫嚅地说:“……师傅,麻烦您一下,我……我的鸽子在您家窗台儿上,它……它老不下来,您……让我进去抓一下,行不?……”

    我一看那张圆圆的、刮得铁青的脸,笑了。甚至他这嗫嚅的神态都和那天晚上毫无二致。我让开身子,请他进来。他径直走进我的书房,打开了纱窗。我还真没留意,一只鸽子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我的窗台上。他伸出一只手,把鸽子搂了回来,又用另一只手替它捋了捋毛。它乖巧地待在他的手里,只是滴溜溜地闪着一对莹莹的眼珠子。

    16.第八节 前科(16)

    他一边谢我,一边往门外走。***

    我问他,是不是叫秦友亮。

    他吃惊地停下来,瞪着我,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也应该认出我来呀,你忘啦?

    哎哟,真对不住您,真……真想不起来了。

    我说,夏天的时候,你是不是让派出所传过一回?

    是啊。眼神儿里还是一片惊疑。

    后来让你进了派出所的值班室,和几个人一块儿,坐一张条椅上挨训。想起来没有?

    有这回事儿。那您是……您是那民警?可那不是您,那是小苏子呀。

    我没办法了。看来,这位当时就没敢放开眼神儿四面看看。我告诉他,我就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块儿听着小苏子的训话。

    哥们儿,您……您那会儿也……也进去了?

    我笑了,告诉他,没错儿。

    那……那您,您犯的是什么事儿?

    精神污染啊……我哈哈地笑起来。

    笑够了,我当然把实告诉了他。

    怪不得您这儿有这么多书,原来您是干这个的。嘿,听说您干这行儿,可来钱啦!他递给我一棵烟,我挡了回去。我不会抽烟。

    听他娘的瞎扯,明跟你说吧,幸亏我还不抽烟呢,有的写东西的,抽烟,一晚上写的,还不够烟钱呢。

    他看着我嘿嘿地笑,

    笑?真的,我没蒙你。

    我是笑您,您也说“他娘的”?您可是……是作家——可以说您是作家吧?

    作家?作家可不如你!不信你问问小苏子去,好嘛,那天夜里我跟你那儿可学了不少!……坐下,喝点儿什么?

    不喝不喝,我这就走,省得打搅您……您净跟我逗,我有什么可学的?

    好,学问大了!要是我,白白让人扣了一晚上,操,我冤不冤啊,我不玩儿命,也得骂两句出出气呀……你可好,态度好着哪,好说,没事儿,理解万岁,还没忘了给人家民警道辛苦呢。

    什么时候来着?

    小苏子出车送你的时候啊。

    噢……那会儿。怎么,您是不是以为我那是装孙子哪?嘿,您可真逗!我可没装,真的,咱天生就是孙子,咱装干吗?认最好啦,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再说,我有气,该找谁找谁,干吗跟人家小苏子过不去?都是混饭吃的,谁跟谁啊!人家小苏子也没跟我过不去不是?我在农场劳教的时候,人家没少了去帮我奶奶。再再说,我横?我找不自在呀!那会儿,我敢横吗?那是什么时候?我没事儿往枪口上撞!

    要不说得拜你为师呢……得,咱哥儿俩认识,可是有缘。我说,我还没吃饭哪,要不,你陪陪我,咱找地方喝二两去?

    哟,对不起,对不起。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就走,这就走。

    我说,我是实心实意地请你!跟你小哥们儿聊得开心,我老婆孩子都不在,也闷得慌。再说,你不觉得咱哥儿俩特有缘?

    没错儿,甭管真的假的,一块儿受了小苏子一通儿训嘛。再说,您可没架子,真的,没架子,我跟您,是有缘。

    临出门的时候,秦友亮说,咱也别远了去,就兴华里把角儿的小酒馆,喝二两,怎么样?那地方……您可别嫌弃,那地方就是惨点儿。

    别给我说这个,再惨的地界儿我也见过。我挖过十年煤呢。我在小酒馆喝过,我说。

    陈哥,您可真痛快。咱奔派出所拐个弯儿,把小苏子也叫上吧,——就是不知道他今儿是不是在那儿备班儿。秦友亮说。

    是,是得叫上他,让兔崽子再教育教育咱们。我说。

    七

    一下楼,我们就碰上了一群衣冠楚楚香气四溢的男女,他们好像在谈着一个什么开心的话题,嬉笑着从小轿车上下来。一辆是红色的“夏利”,一辆是灰色的“切诺基”,还有一辆是米黄|色的“拉达”。他们潇洒地甩着轿车的车门,楼门口响起了一片优越的“砰砰”声。从“切诺基”上下来的那位,我知道他住我的楼上,602室的主人,他优雅地朝我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他的客人们,领着他们涌入了楼门。楼门外飘拂着他们留下的衣香。

    17.第八节 前科(17)

    嗬,你们楼真住着人物啊!秦友亮扭脸朝门里看了一眼。

    我说,不是“人物”,是“人物”的儿子。

    他告诉我,得先跟他回家一趟,跟老太太打声招呼。

    我们一起顺着一条岔道,走进了兴华里。

    我好像见过他们,特别是开“切诺基”的那位,秦友亮说,夏天的时候,他们在你们楼前面滑旱冰来着。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不光我,我们附近几栋楼的居民,只要他们那天在家,大概没有不留下深刻印象的,秦友亮说起来,当然也毫不奇怪。我们这栋楼的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水泥地,我想大概是这场地又勾起了602小伙儿的玩儿兴?夏天的一个傍晚,小伙子把他的哥们儿姐们儿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几位,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来的姑娘一个个如花似玉,小伙儿一个个风度翩翩。他们每人蹬着一双旱冰鞋,拉扯着,笑闹着,把宁静的黄昏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会儿,四周就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甚至连楼上不少住户,都被欢笑声招出了阳台,探着脑袋往下看,就像农村的场院来了一伙儿耍把戏的。天色渐黑时,开心的男女们一个个甩下了脚上的旱冰鞋,把它们扔进了小车的后备厢,然后又一个个钻进了车里,把一片空荡荡的水泥地留给了眼巴巴的看客们。

    那会儿我也站在阳台上朝下看着,面对那空荡荡的水泥地,说不上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也整个儿一个空荡荡?

    操,全他娘的白活了!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不少人都笑了起来,近观的,远看的。

    不知道是在骂人家,还是在说自己。

    我也听见这一嗓子了。人家活人家的,你活你的,甭比!人比人得气死,比个什么劲儿?再说,人家那么活,该着,天下都是人家老爷子打下来的,甭生这份儿气。秦友亮的脸色冷冷的,声音也是冷冷的。

    我不由得又瞥了他一眼,这感觉怎么跟当初认识苏五一时一样?他说的,是真心,还是反话?天知道。

    走过了两排房子,他领我从第三排房前面的小路走进去。

    我只见过他们一次,刚才是第二次。秦友亮说。

    他们没在这边儿住。他们在城里有房。时不时的,过来玩玩儿。我说。

    噢,我想起来了,有时候,你们楼上好像有人开舞会,特吵,是他们吧?

    没错儿,一两个礼拜一次吧。

    哦。

    其实,关于他们,我或许还可以告诉他更多的一点什么,可我却打消了这念头。

    说了,他会不会又冷冷地来一句:人家活人家的,咱活咱的,比个什么劲儿?

    不过,如果我想写一部新的《日下旧闻考》的话,是一定要把我和这位芳邻的故事写进去的。

    我们这个楼至今还实行着轮流收房租水电费的制度。这制度当然不是什么人给我们规定的。不过,不管是电业公司还是自来水公司,他们每个月都是只管查整个单元的总电表或总水表而已,那么,只好由住户们自己组织起来,挨家挨户地查分表,收钱,再到银行把该交的钱交上。这真是一桩苦不堪的工作,且不说收来的钱每每和那总表对不上,你得挖空心思,把国家规定的水价电价一分一分地抬高,好把那差额凑齐,这就得劳多大的神了。一次一次地爬楼梯,一次一次地敲门——查表,一次;收钱,一次;收钱对不上数,又一次。遇上出差的,家里没人的,更得无数次。我们这栋楼里,“雷锋”是有的,一楼的小脚老太太,就是一个活“雷锋”,可是这位“雷锋”不识数,而识数的呢,又都忙得没工夫当“雷锋”。惟一的办法,就是轮流。各家各户,谁收水电费,谁怕602。

    他家没人,老是没人。什么时候来,不知道。哪儿去找他们?也不知道。

    有一次又轮到我收水电费,我把602的房门擂得山响,出乎意料的是,当我正要失望地走开的时候,忽然听到屋里传出了响动。

    我又一次敲门。敲了好半天,里面那人就是不出来。我只好作罢。

    18.第八节 前科(18)

    那一次,602的房租水电费是我给垫付的。***没有多少钱,垫付一下,并没有什么。可是我觉得,明明有人,敲门不开,至少主人缺少起码的礼貌。即便你有所不便,等你方便时,下楼找我一趟,交上应该交的费用,也是可以的吧?我当时毕竟还留了一张字条,从门底下塞了进去。

    我是在几周以后才找到那家主人的。和以往一样,他们男男女女的来开“派对”,我敲门,这回开了,我觉得自己不像是来讨债的,却像是来要饭的。是的,那么高雅的“派对”,音乐柔美悦耳,男士风流倜傥,小姐暗香袭人,我却说,请给我二十八块三毛六!……二十八块三毛六掏( 放生(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40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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