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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阅读

    不管不问任由妹妹胡闹,你还是个男人?”

    薛蛟被宝钗说得脸通红,赶紧保证:“我、我会看好文静和文姝的……”

    弱弱的,没什么信服力。

    书带了没薛蛟跑这一趟,本是道歉,终究还是灰溜溜地回去了。

    “跑得跟火烧屁股似的。”看戏的某人终于想起来评论,又对着宝钗挑了挑眉,“少见薛姑娘发这么大火啊。”

    宝钗冷漠:“你见我几回?”

    不等他回答,宝钗转身就走。

    堂堂东平王世子,就被这么甩开了,穆梓安愣愣地与薛蟠对视,扯嘴角:你妹子这么凶?

    薛蟠后怕不已,捂着胸口只叹气:你没看,我连话都不敢说嘛!

    寂寥的夜下,宝钗独自走回自己的小院。

    确实,今天她生气了,真的动了怒火,连前世都没有过几回。

    月色皎洁,照映着纤白的手指,轻轻按在胸前。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曾经叫容葭的灵魂死于心梗、死于心脏一瞬间的停跳;他们更不会知道,在迎接一片洁白的死亡之前,容葭已经受了心脏病整整二十四年的折磨。

    曾经的容葭其实很像薛宝钗,家财万贯却天生病弱。有钱、却治不好绝症,没有或等不及浪漫的冷香丸,只能芳魂清幽随风飘远,就如清风中的蒲公英一样,将一缕芳魂牵进了另一个世界。

    只有一点与薛宝钗不同,容葭亲缘淡薄,从未体验过薛家这般的热闹。

    前世,孤零零地住在豪华的单人病房里,透过玻璃圆窗,不知看了多少生离死别,淡绿色的布裹着进了手术台,归来的却是永久寂寞的纯白色。心脏病人最忌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在一片白的病房里,容葭渐渐学会了不喜不悲,冷漠观世。

    没想到,换到了另一个世界,却莫名其妙地发火,甚至还学会了迁怒。

    从心脏处移开手指,掬一捧融融的月光,宝钗渐渐平静,双眸也渐渐温柔。不知在何时,她已经接纳了“薛宝钗”这个身份,更是真的很想……有一个家。

    茂密的香木籽果染了月色,漂浮着轻盈的光点,宛若萤火虫一般。郁郁葱葱之后的阴影里,一道修长的身影倚树而立,玩转着寒锋流转的匕首,眸中也染着精亮。

    或是冷淡、或是温柔,或是如今天般怒火灼灼。也不知道哪点是真,哪点是假,但都如遗世独立的独一无二。

    匕首又玩转了一圈,伴着一声轻笑:“初恋嘛,神秘点最好,以后想起才能回味无穷。”

    第二十五章

    宝钗与穆梓安约定在后天,中间这一天的闲暇,恰让内忧外患的薛家喘歇一口气,整理一番芜杂的思绪。思为静,经过当家主母的一番镇压,全家肃然,太过的沉默却又添了一丝寂寥。

    三房的小窗户台上,宝琴托着脸儿幽幽惆怅。爹爹寄了家书回来,可沾了雨水糊成一片,只能勉强辨别日期是七日前。

    还能寄信回来,证明爹爹还安好,可是看不清……还是好担心啊呜呜!

    晴空下飘扬着细细的雨丝,也无晴、也有晴,直到日伏西山收敛去最后一缕灿烂,静谧的夜再次笼罩了大地。

    白墙乌瓦的小院之下,错落着一停一顿一错落的“咔哒、咔哒”,夜越深、声音越清晰,敲击在空荡荡的小院里。

    穆氏,坐在床边上,两手扯一段坚韧的帛带,一松一弛,已经扯了半个多时辰。

    小院隐藏在碧竹丛后,竹林之前就是客院。穆氏是东平王府要带回去的,薛家便将这个偏僻无人的小院借给郑泽安置“大姑娘”。

    郑泽带了一堆人,客院并不需要薛家下人伺候,因此,也没有奴仆来照顾曾经的二太太。她就这么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屋子里,也骂过、叫过、喊过,可是根本无人理睬她。

    骂得嗓子都干了,也不缺水也不少食,还有专人送药,却始终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送饭的是侍从打扮的男子,垂眸恭谨,放下饭盘便悄然离开,快得让穆氏连他的衣角都抓不住。最终,穆氏也不想出声了,颓然地倚在床边,双手捏着细帛带的两头,咬着牙,拉扯、撕拧……穆氏仿佛将这条帛带当成了自己最恨的祁王妃、穆梓安,还有弃他们母子三人不顾的东平王穆莳。

    穆氏盯着帛带,眼里燃着一团火。火光里,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奇丑无比的祁氏被赶出东平王府,母亲和哥哥则被从正门接了进去,哥哥做了世子,自己也被封为县主、不对,是郡主……

    小屋的窗子没有关严,一缕夜风闯入,吹散了烛火,也引得穆氏的双眼茫然一瞬。仿佛从幻梦跌落现实,穆氏茫然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穆氏怔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双手掩面,呜呜痛哭出声。

    丈夫想要烧死她,儿女也救不得她,被带入京城就等于落入祁氏手中,还不知是个什么结局。穆氏终于意识到,这次或是真的完了。止不住泪水,可指缝间的眼中依然流露出浓重的恨意,她恨东平王,恨祁王妃,恨穆梓安……也恨薛家,恨薛澄,恨薛王氏,还有那个薛宝钗!

    若还有一丝可能,她若能翻身,定要所有欺辱他们的人好看!

    带着恨意的哭泣传进了黑幽幽的竹林,被夜风拂过,更显出一丝诡异的意味来。穆梓安隔着窗看那一盏忽明忽暗的灯,忽然轻快地耸了耸肩:“看样子,她已经缓过来了。”想了想,又笑着补了一句,“我也总算是放心了。”

    穆氏被那晚上的大火吓得够呛,刚醒的时候浑浑噩噩连人都认不清,现在总算是恢复了。

    站在他身边的是郑泽,无奈地直叹气儿:“您放个什么心啊。”

    “可以放心地带回去了啊。”穆梓安抱着胳膊,挑挑眉,“要是她一直病着,怎么上路?京城那么远,路上又乱,一路颠簸过去,我怕她受不了。”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别冲进去刺激这老姐姐了,要是她再犯病可糟糕。

    郑泽望着夜空中那轮滚圆滚圆、象征阖家团圆的月亮,幽幽地吐出个无奈的气团。他已经给王府做了二十年的管家,看得多,知道得也多。郑泽问穆梓安:“明天就安排人送她回去吧。”

    穆梓安点头:“你去安排。”正对着夜幕下孤零零的小院,穆梓安摇了摇头,闭着眼睛叹了一声,“她还不知道,穆喆快不行了。人之将死,最想见的,还是自己的最亲的人——当然,肯定不包括我就是了。”

    穆喆正是穆氏的同胞兄长,也就是穆梓安的二哥。若连着祁王妃夭折的三个儿子一起序齿,穆喆应是排行第二。

    说来也是冤冤相报,穆喆拼了命想争世子之位,靠着妹妹的钱财买通了东平王府的下人,想给穆梓安下毒——结果败露,东平王府的亲兵顺着线索找到穆喆,都说人急而犯傻,穆喆竟然夺过亲兵搜查出的毒药全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当时正逢半夜,祁王妃火急火燎地亲自匹马上阵去抓太医,众太医忙活一夜,终究还是只抢回了半个活人。太医说,穆喆中毒极深,拿灵丹妙药保着,大概能再撑三个月。

    祁王妃便对要去南京办差的儿子说:“若能的话……顺道,把他妹妹接回来。”

    其实,被穆氏兄妹视作洪水猛兽的祁王妃从来没想过要这对上不了族谱的庶子庶女的性命——王妃是大女人,从来都是打王爷来出气。而且,对于被王府牵连到如此境地的二人,王妃还有那么点儿恻隐之心。

    而对于穆梓安来说,谈不上兄弟之情,也谈不上怨恨。穆喆那点手段,世子殿下从来没看在眼里过。母亲要接他便来接,人之将死,好歹最后让见个面。

    再想想,穆梓安还是觉得,世间万事巧得让人啼笑皆非。

    年纪差了二十多岁,小弟抱起胳膊,隔着窗户纸嘀咕他的老姐姐:“居然闹到被人休出门……要不是刚巧有我过来,你还不流落街头?”

    郑泽却又担心,送穆氏回去必然要分兵。

    穆梓安看出他的顾虑,故意笑道:“郑叔,不用担心。我大概也快回去了。”

    “啊?”

    才见了徐龄一个官啊,差事还没办完呢!

    “大概办不了了,因为我的伪装已经被薛大姑娘看穿了。”穆梓安故作唉声叹气状,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郑泽吓一跳,一把抓着穆梓安的胳膊问:“您说什么?”

    “被发现了。”穆梓安故意唉声叹气,“我还以为我装女人很像,出师未捷啊。”

    伺候个这么要命的少主子,郑泽不得不捧起自己颤颤巍巍的小心肝,再问:“您是说,她看出您是男人……还是她看出您是世子?”

    “她看出我是男人,然后我告诉她我就是世子。”

    郑泽恨不能吐血啊!

    随便编个啥不好,干嘛要自揭身份?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人薛姑娘不仅看穿了性别还看穿了身份——鬼信啊?郑泽坚决不信,还能有人跟他家世子一样,想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穆梓安回答他为什么:“我不想瞒她,她可是我初恋。”

    ——初、恋?

    可怜的郑泽僵直在小竹林旁边。寒风萧萧兮,竹子一晃,郑泽一颤,竹子一抖,郑泽一悠,左边摇、右边摆……

    穆梓安拍了拍郑泽的肩膀:“忘了告诉你了,明天我约了薛大姑娘去后面,帮我认一认那些个盯梢的。”

    说完,穆梓安背起两只手,溜达着往回走。夜深了,明天可还有“约会”,得早点睡。

    郑泽猛然打了个三个寒颤,解除僵化,也顾不上明天了,今晚就够把他吓出心脏病的。郑泽一按胸口,表情艰涩:“世子,您……认真的?”

    “谁拿这个骗你。”穆梓安侧了半个脑袋回来,笑意狡黠,“我当然是认真的。”

    一手按着胸口,穆梓安按紧了几分,更觉那清晰的心跳声。就算没见到,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夜柔白萤火间的一抹笑,依然觉得惊艳,再次砰然心跳。长到这么大,这颗心从来没这么跳过——怎么会不叫动心?

    郑泽是不敢信也得信,服侍这混小子长到这么大,何时看过他脸上这么“温柔”的笑容?哆哆嗦嗦继续问:“您告诉薛姑娘了?”

    “没,我不打算告诉她。”穆梓安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要是吓到她,以她的个性,肯定要百倍地吓回来。”

    郑泽忧郁了,庆幸的是这小子没跟人姑娘说啥,吐血的是——还不如说了……如今,这叫个什么意思啊!

    ……

    第二日,一切恩怨情仇都凝结熊猫样的青黑圈圈眼里,郑泽闷不做声去套马车,准备送穆氏回去,也给自家世子做好“约会”的准备工作。

    宝钗也在准备着,依旧要用象牙笔描摹眼妆,以遮住眼睑下方淡淡的青色。

    蓝鸢拿来铜镜,白鹭给宝钗梳头,丫鬟们看着镜中绾绾垂发配着皎洁玉颜,越发心疼:“姑娘,您又没休息好,今天真要出去?”

    “我已经与哥哥说好了,母亲也同意了。”废了番唇舌,幸好薛王氏是确信,女儿长大了,“王府求帮忙,也不好拒绝。”

    蓝鸢依然不放心:“可是,现在城里乱的很,而且姑娘看起来还是很累……”

    “没什么,只是昨晚做了个梦。”宝钗放下牙笔,看着镜中被金色点染沉静双眸,轻声道,“我梦见金莺了。”

    蓝鸢拿镜的手不由抖了抖,赶紧拿稳了。

    白鹭又红了眼圈:“金莺姐姐要是知道姑娘一直念着她,肯定、肯定舍不得离开姑娘……”

    “金莺是为了我,才以身犯险。”宝钗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轻轻摩了摩口型:我这到底算不算是以身犯险?

    不是信穆梓安,而是真切的不信,才不得已受他的威胁。

    唯一能信的就是他那世子的身份,刚好跟王妃的传言对上。

    东平王世子若不在,薛彬可以对付一个长史官;可穆梓安竟亲自前来,薛彬偏偏又不在家里……王府和商家,这份尊卑终是跨不过去。况且,若穆梓安当众扒了女装再说点薛家女孩的什么,她们这几个姑娘也就不用嫁了。

    没办法,算是打个擦边球吧。薛蟠再不靠谱,那也是哥哥,哥哥带妹妹出个门总归没什么问题。从东平王府的角度出发,他们应该也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若不然,穆梓安也不会特意要求去帮他“认人”。

    青鸾踏着轻轻的猫儿步过来:“姑娘,阿琦姑娘在院子外头等您。”

    “知道了,我这就去。”宝钗轻轻放下象牙笔,夹在同样洁白的牙座上,笔尖一片金色。

    白鹭赶紧提醒:“姑娘,您还没涂胭脂呢!”

    “用不着。”宝钗起身,微微一笑,“我就是不化妆,也比‘她’漂亮。”

    绚着金色的眸光转过三个小丫鬟,唇角微翘:“你们说呢?”

    三个小丫鬟一起脸红,两个都低了头。只剩青鸾最大方,双手捂住红扑扑的脸蛋,死命点头,眼睛里都是闪闪的光:“姑娘比她好看多了!”

    宝钗顿觉心情开朗不少,出院子迎面见到“阿琦”也没有减去几分好心情,一起过回廊之时,还揶揄了一句:“世子倒是心善之人,亲自动手打晕那么多人,却不愿刑讯逼供,而是费大工夫找人证。”

    怕见到宝钗就犯脸红耳热,穆梓安又涂了厚厚的粉,连耳朵都糊上了。结果,粉饼拉扯脸,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都难,只能艰难地扯嘴角:这骂他凶残还是骂他脑残?

    “薛姑娘,我租的房子就临着街,现在南京城最不缺的就是人。”

    隔街刑讯逼供,非得是傻子才能干得出来。是以为全南京都是瞎子聋子,还是以为刚正不阿的徐龄大人不会秉公执法?

    宝钗随便损他几句,根本不往下接;穆梓安只能无奈摇头,心道这到底是温柔还是冷淡啊,果然是女子难养,没谱、难猜!

    薛蟠也套好了车在侧门等着,薛大傻总是有些后知后觉:“妹子,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去哪儿?”

    “跟着阿琦姑娘的车走,‘她’来带路。”宝钗谦谦与穆梓安道了一声“请”,而后上了薛蟠的车,掩好车帘,再戴上早放在车上的纱帽。

    穆梓安不是女人,不带纱帽——当然,做戏要做全,也得钻进车里。

    宽敞的车内,穆梓安支起一只胳膊倚着,闭目养神。王府马车透着丝丝清幽的檀香味,最沁人心脾。心中仍有些波澜,侧脸也余着些微醺的热意。

    动心当然是认真的,被讨厌……也是肯定的。谁让他现在是密探呢?总要做些让人不开心的事儿。

    可惨了呢!

    第二十六章

    马车绕着薛家走了大半圈,进了个胡同小巷,靠右侧的青苔石阶上是一扇半新不旧的灰色板门。看得出是个挺大的院子,薛蟠牵马从侧门走,又绕了半圈,疑惑中不由带了丝不满:“既然有房子住,干嘛非赖在咱们家?”

    宝钗拢好纱帽和披风,出马车回答哥哥的问题:“大概,他们带来了太多的人,这个院子住不下……没准,连薛家都住不下。”

    薛蟠听出一丝奇怪的意味来,刚想问,冷不丁地被一张凑到眼前的黑漆漆的脸吓一跳。实在太黑了,要这不是京城王府的大管家,薛蟠真想一拳揍过去:眼圈黑得只剩俩窟窿了,见不得人你就不要出来吓人啊!

    郑泽顶着严肃的板砖脸迎上来:“薛大公子,薛大姑娘,这边请。”

    “哥哥,去吧。”

    薛蟠带好自家宝贝妹子,四下看看,总觉得有点诡异,不由转头小声问:“宝钗,他们真是叫咱们来帮忙的?”

    “‘阿琦姑娘’是与我这么说的。”宝钗一边缓缓答着,一边转着眸光,将院中的情形收揽眼底。

    与零散的薛家不同,这里整肃安静,无一人乱走。

    唯一散漫的另类,阿琦,却不见了踪影。

    带路的马车被晾在一旁,皮毛顺滑的马儿咴咴鸣叫,打起的帘幔后的车厢里空空如也。

    郑泽带着薛家兄妹进堂屋,宝钗在绣墩上坐定,问道:“阿琦姑娘不来?”

    闻言,郑泽挺复杂地瞅着宝钗,幽幽道:“他说,他要去‘梳洗’一下。”

    梳洗,难道是要换回男装?宝钗不由蹙眉,收在手心的指甲微微扣了扣。穆梓安行事太过诡谲,根本猜不透;郑泽的表情又太奇怪,她不由更加警惕。

    事实上,郑泽是十分不愿意吓唬宝钗的,他还挺惋惜:这么漂亮这么乖的一个小女孩,怎么就叫他家世子瞧上了呢?

    薛蟠左瞧右看:“哎,到底叫我们来干嘛的?”

    为了避免让家里人担心,宝钗并未告知“东平王府医女被人盯梢”的时候,只含糊说被请来帮忙。

    “是这样。”郑泽一边让人给薛蟠与宝钗上茶,一边道,“不瞒二位,最近时常有鬼祟之人在周围出没,阿琦又发现,这些人对薛家十分忌惮、多有躲避,所以想请薛家来帮忙辨识……”

    话音未落,薛蟠已经跳了起来:“老头儿你什么意思?”

    这是说那些鬼鬼祟祟的跟薛家有关系?借你房子住还要被你疑,还不如你麻溜儿滚蛋——大家都自在!

    薛蟠瞪着眼睛要打人,宝钗却淡淡道:“哥哥莫急,清者自清。”

    郑泽已经在心里叹了一万遍“世子你这是做的什么孽”,赶紧解释:“薛家乃是江南第一皇商,那些人想要隐匿行迹,必会对薛家有所忌惮;现在南京城乱,若是流氓地痞或有心趁乱肇事者,刻意回避或更是在打薛家积财的主意,大公子不妨辨认一番,也好未雨绸缪。”

    文绉绉的,幸好薛蟠还听懂了,也不顾人家是宰相门前的七品官,二郎腿一敲,鼻孔出气哼一嗓子,傲慢得不行:“原来是这样。那些人呢?你们抓到了?”

    “哥哥莫要无礼。”宝钗一眼瞥过去,颜侧的薄纱微微一动。

    隔着纱帽连脸都看不清,更别说眼神儿,可薛蟠硬是脑补出一番冰冰凉凉的如芒在背。猛然哆嗦,薛蟠赶紧把腿放下,一挺身坐的笔直,还拿眼珠子瞄旁边四平八稳的太师椅对焦:没歪吧,妹子不会看不顺眼吧……不会揍我吧?

    薛大傻天不怕地不怕,幸好,他还怕妹妹。

    薛蟠端得好像乖宝宝小学生,宝钗险些被他逗乐了,心里却又无奈:这就是她不放心让薛蟠单独过来的原因,蛮横无知爱打人——最重要的是,他根本打不过穆梓安。

    还好,现在接洽的是这位郑长史。虽然看起来严肃,实际上是个老好人。

    度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郑泽心虚啊!危急时刻帮母亲挑起重担,又能谏无礼的兄长,这实在是个好姑娘……怎么就叫那么个混小子看上了呢?

    心虚到不行,郑泽赶紧办正事儿,让薛蟠与宝钗在这里等着,他去提人过来。当然,能辨识出来最好,辨不出来也正常,郑泽并未抱太大希望——他真觉得,这茬莫名其妙的事就是自家世子想跟人姑娘“约会”,特意借着公差的名头来折腾的!

    宝钗却敏锐地另一边——夏日窗上没有糊纸,但隔着纱帽依然显现出一番影影绰绰。雕花窗棂之后是静谧的花园,一片深绿,无风无动,仿佛隐匿着什么。

    薛蟠嗷的一嗓子打破了沉默:“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南京?”

    “哥哥?”宝钗这才发现,在她走神的时候,一队侍从打扮的人已经扭送了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其中第二个,不仅薛蟠认识……宝钗也认识。

    薛蟠险些跳起来:“你不是舅舅身边那个侍卫——”忽然哑声,薛蟠再傻也觉出不对了,这是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宝钗紧紧皱眉,十指全攥在手心里。

    没错,她跟薛蟠都认识,这是他们舅舅、官拜一品禁军统领的王子腾身边的亲信侍卫,姓曹、名铮。

    曹铮作为王子腾的亲信,掌上官极多辛密。此人平素极为内敛,看见薛蟠与宝钗却露出极为反常的骇然之色。仅仅是一瞬间,他立即又低下头,但全身陡然绷紧的绳索依然泄露了他的紧张。

    薛蟠僵立当场干瞪眼,宝钗微微扣紧手心,似有些踟蹰无措……忽然,宝钗猛地一转头,洁白的薄纱曳出一道旋白的弧线。

    窗外绿茂被遮挡大半,阴影处赫然站着一个人。

    青玉发冠,紫金剑袖,大翻的衣领金纹熠熠闪亮。

    唇边似是勾着一抹笑,却因为背着光,看得有些不甚明晰。

    宝钗第一次看见,男装的穆梓安。微微怔愣间,窗外又是大亮——人已经不见了。

    薛蟠恰好看过来,莫名其妙:“妹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宝钗缓缓将紧握的手指松开,转向被绑缚在面前的曹铮众人。

    其实,在刚刚的一瞬间,失态的不仅仅是曹铮,还有另外一个,正拼命挣扎着躲闪着,丝毫不敢抬头与他们兄妹对视。

    负责捆押的侍卫模样的人纹丝不动,手里紧紧抓着绳索,眼睛则紧紧盯着薛蟠兄妹。

    再找一圈,郑泽不知何时消失了。这么个老好人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凝滞了一倍。

    薛蟠是真不敢说话了,其实他认得的真不止曹铮一个——后面躲躲闪闪的那几个,也是一个赛一个的眼熟!

    宝钗摇了摇头,看向一周侍卫,声音极为清淡:“可是这个意思,咱们不认完,就根本别想走出这个院子。”

    侍卫们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却忽听窗外一声响指——立即转身,带着人犯,整肃退下。

    薛蟠瘫在椅子上,他刚出了一声冷汗,现在大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宝钗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水,细心地吹凉了才递过去。薛蟠接过,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终于能说出字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宝钗看向窗外,低声道:“我也想知道。”

    屋后,穆梓安倚墙而立,带着几分郁闷,自言自语:“果然,这下是彻底被讨厌了。”

    郑泽在他身边——其实老好人郑长史忽然消失在房里真不是故意吓唬人,他也被吓到了,趁薛家兄妹没注意赶紧奔出来找他家小祖宗,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跟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

    满肚子疑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郑泽憋屈极了,想半天才试探:“不让他们认了?”

    “不必那么麻烦,我又不是查不出。”正好侍卫正提留着一串“人犯”从眼前过去,穆梓安一个一个点,“第一个是曹铮,王子腾的人;第二个是史肇,保龄侯史鼐的堂弟;剩下有两个是仇太尉家的,还有几个跟神武将军冯唐有那么点关系……”

    被提出的几个并不是全部,只是点出几个薛家大公子应该或可能认识的,给确认一下而已。从北京到南京,一路抓了一串人,穆梓安有时候觉得,揍人揍多了真会手酸。

    手酸的这只甩甩胳膊,忽然又耸了耸肩,笑道:“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怎么都是这张脸,穿女装也瞒不过去。”

    无论是东平王世子还是医女阿琦,顶着那么张招人的漂亮脸蛋招摇过市,就别指望有心之人找不着。

    这些人跟着他,从北京一直跟到南京——也难为他们了。

    曹铮恰好被押到穆梓安跟前,忽然狠狠一挣,怒道:“世子无理绑缚禁军,究竟是何道理!”

    “你还知道你是禁军啊,禁军私自离京又是什么道理?”穆梓安挑眉,忽然点了点下巴,笑道,“也难怪你们有恃无恐,你们真正想找的人根本不在这儿。所以嘛,那条最要命的罪名,你们还担不上。”

    最要命的罪名,窥视皇子。

    他们真正想找的,是身在扬州的大皇子卓尧。

    郑泽并不知道大皇子同样秘密离京,但是他记得一件事——半年前出巡之时,密探探得有刺客混入,出于安全考虑,穆梓安给卓尧做了几天替身。

    郑泽紧紧皱着眉头,皱出了个纠结的小山丘;穆梓安则意味深长:“放心,我可没那个胆子越俎代庖。”这帮人是来找卓尧的,当然得交给卓尧处置,他可懒得揽这不讨好的活儿。

    曹铮的表情一瞬间僵硬,穆梓安笑笑,挥手让侍卫将人带走关好。

    直到侍卫走远,郑泽才再次开口,当然不会问些不该知道,只问:“世子,既然您都查出来了,那还让薛姑娘……他们过来干什么?”

    “一来嘛,确认下那些人的身份。有些确实是我认识的,但有些是给喂了迷|药套话套出来的,尚不知真假。”穆梓安顿了顿,又笑道,“二来嘛,确认一下,江南最富的皇商薛家、跟九省都检点王子腾——除了姻亲关系,还有没其他的联系。”

    郑泽一瞬间变了脸色:“世子,您怀疑薛家?”

    “不是我怀疑。”穆梓安摇摇头,叹气,“薛家纵横江南盐道,还兼铜铁。铜可为戈,再加上,跟瓦剌人打仗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将士们发现,送往军营的棉袄竟然是纸糊的,冻死了不知多少人。问军饷哪儿去了,谁都说没看到,层层盘剥,就这么剥没了。这种事,皇上再也不想看见。“

    郑泽大惊:“难道那笔军饷跟王子腾——”

    “没有。”穆梓安很肯定,“那时候王子腾还在外任职,跟他八杆子打不着关系。可这就奇怪了,卓尧查过,王子腾算不上多干净,但也没多脏。实在是因为他有个有钱的妹夫,薛彬每年送的年礼就有上万两,奇怪的是薛彬也不求他什么……总之,他犯不着去贪赃枉法,也应该根本没必要冒着这么大风险来窥探皇子。”

    可眼下,王子腾居然派了贴身侍卫来,实在奇怪。

    只能认为,窥探帝踪成习惯了。

    “皇上要整顿吏治,想找个御史。到留都半个月,御史没找着,反倒拎出一堆贼眉鼠眼的探子,居然还有禁军。看这样,大内那头根本没瞒住消息,直接就传出宫了。”

    往朝廷上动刀子可不易,连皇帝都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不,承景帝刚有了个想法,就引出一堆窥视的。

    原来如此。郑泽还剩最后一个问题:“只为确认,让薛蟠来便行,为何还要带薛姑娘?”

    穆梓安道:“她是薛家第一个察觉我身份的人。”

    郑泽:“……”

    他明白了,却又生出一丝惆怅来,好像看到孩子长大、自己不得不服老一样……原来,自家世子真的是在“办差”。叹口气儿,郑泽于心不忍:“世子,您昨晚上还说,薛姑娘是您初恋。”

    “是啊,我喜欢她。”穆梓安并不否认,忽然手腕一翻,匕首寒光闪现,锋刃上映着一双凌厉剑眸,“但是,这并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世子……”郑泽欲言又止。

    回答他的是“啪”得一声收刀入鞘,凌厉气势被收的一丝不见。穆梓安眉眼弯弯,微微笑:“以我在南京的所见所闻,还有刚刚曹铮和薛蟠那彼此看见鬼的表情……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薛彬不是自毁长城之人;曹铮躲着薛家,只是怕被认出来而已。”

    玩转着匕首,穆梓安微笑:“这样也好,我总算能放心了。”

    第二十七章

    宝钗以为,穆梓安这是一出请君入瓮,她与薛蟠已成了瓮中之鳖,只待被架上锅放沸水煮了。

    没成想,老好人郑泽再次出现时,居然松口:“多谢二位。天色不早,二位是否要在这里用完午膳再回去?”

    薛蟠哪里愿意再这里多待?跳起来便要走:“妹子,我去赶车,咱们现在就走!”

    宝钗颔首,郑泽却摇了摇头,忽然对上宝钗的目光顿时心虚一黯,赶紧缩着肩膀退出去。

    宝钗淡淡看着,又移开了目光,凝视着案几上的香炉,青烟袅袅,香氛氤氲,松鹤图上白鹤映着烟影朦胧,纯白的羽翼上晕出一点一点神秘的光圈。

    堂屋宁静,直至几声“咳咳”响起,带着被忽视的尴尬,提醒着:“……薛姑娘。”

    不知何时,穆梓安已经走了进来,站在离宝钗五步远的地方,正对着她。

    精致的朱紫剑袖金光燿燿,青蓝玉冠又流露自然的英俊倜傥,这才是勋贵之家王府世子的模样。

    宝钗起身,微垂着眸,行了个温婉而标准的礼:“民女见过世子。”

    “薛姑娘不必多礼。”穆梓安抱起胳膊笑了笑,“薛姑娘尽可以当我是医女阿琦。”

    容貌拢在纱帽中影影绰绰,宝钗微转眼眸——不想做男人,反想做人妖?

    若再叫一声“阿琦姑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反应;但以对方的厚脸皮,大概会照单全收,还笑眯眯地回一声“哎”。

    “哎,”穆梓安已然笑问,“薛姑娘怎么不说话?”

    是呢,沉默不是应对之道,宝钗问得直接:“世子可有发觉,民女兄长说去赶车,去的有些过久了?”

    还真敏锐,这么快就发现了。穆梓安摸摸鼻子,掩饰自己腮帮子泛红:“你们兄妹带来的那辆车的车辕裂了一道缝,换新的大概还要一阵子。”

    宝钗皱眉,再问:“车辕裂了?”

    穆梓安再次低头摸鼻子:“我敲了一下。”

    以穆梓安的力气,那可怜的马车没被砸成八片儿,真算是手下留情了。

    宝钗抬起双眸与他对视,眸色清浅:“有意支开宝钗的兄长,不知世子有何指教。”

    “当然,先是抱歉,我把薛姑娘扯进了不相干的事情里。”

    宝钗听得“不相干”三字,不由蹙眉。

    穆梓安摇了摇头,轻声道:“薛姑娘见识过人,对事自有决断。但还请听我一句——别把薛家扯进不相干的事里。”

    宝钗沉吟半刻,抬眸:“世子放心,宝钗定不会泄露世子的身份。”

    也不知道是这小姑娘太过油盐不进,还是自己太讨人厌,说真话都没人信。穆梓安郁闷地叹气,又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宝钗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真的不知道,舅舅王子腾到底把王家带进了什么莫名其妙的麻烦里。

    但毫无疑问的是:禁军无旨离京,乃是重罪,或者说、死罪。

    宝钗又福了福:“世子好意,民女心领。”

    “哎……”穆梓安揉着脑门儿直叹气儿,郁闷得不行。对着他就跟只蜷成团团防备满满的雪刺猬似的,这小姑娘到底有多讨厌他?

    真心惨,也是活该,办差途中居然情窦初开——这不是自己找心塞呢!

    自怨自艾地着,穆梓安闷闷不乐:“令兄应该已经套好了车,薛姑娘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民女告退。”宝钗款款离去。

    穆梓安站在屋里目送宝钗离开,直听得马鸣嘶嘶,又看窗外一双满含同情的熊猫圈圈眼正盯着他。穆梓安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烫的耳根,忽然露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郑叔,你也觉得我太惨了,是吧?”

    郑泽重重一叹,真的,这破事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是吧,要说惨吧,人家薛姑娘真的比你更无辜!

    ——谁让你是个小混蛋呢?

    ……

    直到马车缓缓驶进薛家,看到那熟悉的雕花回廊,宝钗才终于放下绷如满弦的警惕。

    绷了大半天,陡然放松,疲倦顿时袭上全身。宝钗扶着马车堪堪站稳,抚了抚眉心,还得叮嘱薛蟠:“父亲还没回来,今天的事,千万莫要告诉母亲。”

    “哦,知道了……”尽管薛蟠还想问,可看宝钗这样,真的不敢了,担忧至极,“妹子,你没事吧,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薛蟠想扶又不敢扶,抬着手僵在半空。眼看妹子扶着马车摇摇欲坠,人单薄得跟纸一样。

    “没事的。”今天出门急没涂胭脂,宝钗唇边勾勒的笑意分外苍白,却又轻轻舒气,“其实,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穆梓安肯让他们兄妹离开,大概……正如他所说,薛家是不相关的,他并不打算找薛家的麻烦。

    “我没事的,哥哥也赶紧回去休息吧……记得,千万别说漏了嘴。”

    “哦,妹子你多睡会儿……”

    宝钗回到自己的小院,累得直接睡倒。睡着了也不安稳,前世的苍白与今世的燎夜大火交替闪现在梦境之中,前者让人苍,后者使人累。睡梦中的宝钗依旧时时紧蹙着眉,额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白鹭轻手轻脚地点了一根安神香,蓝鸢淘洗温热的帕子轻轻替宝钗拭汗。小丫鬟们心疼得不行:最近事太多了,姑娘真的太累了!

    谁都没想到,最可怕的事还未到来,却已蓄势待发。

    日落西山,明亮的月色也遮不住星光点点,昭示着明天实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不下雨,真的是好事。老天爷悯人,不给艰难堵洪的金陵大堤更多的压力。

    洪水未褪( 穿越红楼之冷美人 http://www.xlawen.org/kan/41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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