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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部分阅读

    城里当然再有晚市这等闲情逸致。天色暗下,南京城也渐渐渐黯淡下去,担惊受怕了一天的人们也正在准备以安眠暂慰忧心。

    忽然,一声惊栗的惨叫划破夜空:“不好了,决堤了啊!”

    一盏又一盏火光接连亮起,连成一道骇人的灼色。南京城蓦然惊夜,原本空荡荡的街道拥挤不堪,满满充斥着惊惶无措的呼叫——

    “决堤了,快逃命啊!”

    “快跑啊,快跑,洪水就要来了!”

    “啊,好痛,不要睬……”

    “救命啊,不要挤了,要死人了……”

    夜晚视野暗,南京城的人又实在太多,竟然拥堵得水泄不通,人挤人变成了人踩人。谁都急谁都怕,争相踩踏,竟然踏出了“咯吱”的骨骼碎裂声,并着呼痛的惨叫:“救、救命——”

    看不见,只闻得浓烈的血腥味道,还有脚底的粘黏感,使人更慌更乱,场面更加无措!

    终于有大哭:“徐大人,徐大人……救命啊,救救我们!”

    哀求声、哭泣声纷纷而起,却掩不住越发浓重的血腥味道。

    不论徐龄有多仇富爱贫,他始终是在危急时刻毅然挺身、扛下整个南京城的豪杰,是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

    其实,徐龄早做了多手安排,在城内各个要道安排了差役待命。一旦决堤,就算他来不及赶回,这些差役也可引着百姓赶赴事先安排好的避难地点——南京多丘陵,徐龄在各个山上修了预备的避难所。

    可今晚,根本等不及这些差役来引导百姓——马蹄急促,马鞭夹着横风扫来,马队执火挥鞭驱赶百姓:“都退回去,退回去!虞大人有令,谁都不准擅离南京,否则以通敌论处,格杀勿论!”

    南京城的虞大人,只有南京守备镇南侯虞方,官位还在徐龄之上。

    虞方原是带兵出去平叛的,不知怎的忽然回了南京城。

    马队带来了火光,终于有人看清了南京守备军的军服,也看清了地上几乎被踏成血泥的断臂残肢。那是个兢兢业业的老衙役,忍不住泪如雨下:“虞大人……虞大人怎能不顾全城百姓的性命!”

    马队领头挥起长鞭,老衙役被卷倒在地,滚了三圈,沾了满身的血迹,痛苦地捂着胸口。他的骨头被抽断,疼得再没法说出话来。

    火光下,张狂的声音刻在夏夜:“虞大人军令,不准任何人离城,否则杀无赦!”

    ……

    薛家也是一团乱麻,惊惶的叫喊,无措的哭叫,人挤人、人撞人,跌跌爬爬好不凄惨。

    也听得决堤惨训,薛家众人却根本没办法出逃——因为,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堆蒙面人,趁乱攻进了薛家!

    蒙面人人数众多,都执着武器,又从四面八方袭击,薛家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撞开了门,守门的老婆子躲得慢了些,贼人大刀一挥,竟然将人拦腰斩成两截!

    鲜红的热血喷溅而出,顿时惊愣了一众正要奔逃的下人。贼人却心狠手辣,不一会儿,院里又滚落了好几个人头。

    “救命啊,杀人了,杀人——”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惨叫没完便被斩断了气。

    惊惶更甚,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窝蜂地往后院溃逃,蒙面人紧追不舍,忽听“啊呀”一声惨叫。

    三房住的靠前,薛胡氏牵着宝琴跌跌撞撞地跑在回廊上,宝琴却忽然跌了一跤,薛胡氏赶忙要回头抱女儿,却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双小手,对着宝琴用力一推——

    薛胡氏接住女儿搂紧,再往前看却惊得几乎软倒:“宝篥!”

    宝篥刚刚使了吃奶的劲儿推开宝琴,自己却控制不住向后跌倒,被紧追上来的一个蒙面人一把提溜了起来!

    “别管我,快跑——啊!”

    蒙面人紧紧掐住了宝篥的脖子,宝篥被掐得面色涨红双腿不断乱挣;那人尤觉不够,竟然又拿刀架在了宝篥的脖子上:“库房在哪儿,快说,否则我杀了她!”

    “宝篥!”宝琴挣扎着要去救小妹,薛胡氏赶紧搂紧女儿,咬牙问道:“你们是求财!”

    “少废话,快说!”刀锋再次逼近,宝篥的脖颈被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宝琴哭喊:“不要!”

    十几个蒙面人都赶了进来,有执着火把的,火光中尽是贪婪的狞笑。

    “哗啦——”

    “哗啦——”

    忽然,几桶东西从上方倾泻而下,浇熄了火把,淋了满院子,十几个蒙面人与宝琴皆被淋了一身。

    漆黑中,蒙面人下意识地闻了闻:“水?”

    “哗啦——”

    “哗啦——”

    又是两桶东西落下,这次却不一样,蒙面人神色大变:“这是——油!”

    刺啦一声,终于有了火光,一瞬间的明亮极为刺眼,蒙面人不由以手掩面,就见一盏仿佛沁着血的大红灯笼缓缓而来,提灯的是个不大的姑娘,面容苍白。

    宝琴下意识地喃喃:“大姐姐……”

    宝钗提灯走来,双足恰好站在满地蔓延的油渍之上,灵眸冰冷而决然。

    蒙面人则紧紧盯着宝钗手里燃火的灯笼,被泼了一身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站的靠后的几个往上看,越发警惕:薛家的回廊蜿蜒像个天井,二楼的窗户中,三只细细的手腕中捏的是点燃的油灯。

    是宝钗的三个小丫鬟,刚刚泼水、泼油的都是她们。

    白鹭胆子最小,细细的银牙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痕来,手腕却丝毫不敢动,手里的灯捏得紧紧,生怕不小心弄掉了下去。

    见薛胡氏和宝琴还在发愣,宝钗低声:“还不快走!”

    掐着宝篥的蒙面人见她分神,忽然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有可趁之机——宝钗却猛然一提灯笼,冷声道:“原来你们是求财的。”

    蒙面人再次顿下脚步,紧盯着宝钗,掐着宝篥的手也松了松,宝篥已经疼得不能动弹,眼神涣散:“大姐姐、救命……”

    映着鲜艳的火光,宝钗厉色冰冷:“库房在西面,你们求财,尽管去取;但你们若要杀人,那便同归于尽!”

    第二十八章

    一时间,气氛无比凝滞,天井上方,三个小丫鬟捏着油灯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刚刚,姑娘说,如果那些人敢动手,就、就把点燃的油灯扔下去。

    满地都是油渍,刺鼻无比。姑娘双足正踏在油里,如果沾上明火,不仅是贼人,姑娘也会被烧死的!

    宝钗的容颜映着灼灼火光,一手执灯,另一只手挑起一串青铜大钥匙,发出叮叮当当地一串轻响。宝钗看着被蒙面人挟持的宝篥,声音不重,却字字如敲击:“放了我妹妹,我带你们去库房。”

    “宝钗不要!”却是薛王氏的哭叫。大房住在正院,薛王氏是最先避到后面的,此时却拼了命地想挣开周嬷嬷的拦抱,“放开我,我要去救宝钗!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

    周嬷嬷甚至不敢抬头看,抱住薛王氏死死不撒手:“太太,莫过去,莫过去!”

    同样是被女儿被贼人挟持着,薛戚氏却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后钻,被吓得面色惨白,眼睛死死盯着宝钗手里的明火,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恨,只在心里呼号——她不要被杀,她不要烧死!这帮人都是疯子,大姑娘更是疯子!

    薛胡氏终于反应过来,一咬牙,抱起女儿飞快地冲回后面:“都别过去,地上都是油!”

    宝钗并不回头,只淡淡叫了一声:“哥哥。”她知道薛蟠也在后面,缓缓继续,“赶紧拉住母亲,别让她犯傻。”

    薛蟠虽号称呆霸王,哪见过这种场面?他也挤在人堆里,天知道,从刚刚妹子走出去的时候他就想冲出去把人拽回来,可闻着混着油味儿的血腥气,脑中浮现着外院的鲜血淋漓,双腿仿佛生了似的扎在地上,不断颤抖,就是迈不出一步!

    薛蟠不明白,妹子怎么敢走出去的……她哪来这种胆量?

    薛蟠脑中一片惊慌混乱,可身体下意识地听从宝钗的指示,用尽力气往旁边一扑,死死抱住薛王氏:“娘,别过去!别让妹子,别让妹子……”

    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余哽咽。薛王氏诧异中抬头,竟然见她向来没心没肺的儿子……哭了?

    不断滚落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薛蟠只看得满眼猩红,不知是火光还是血光。唯一记得就是妹子的话,紧紧抱住母亲不能撒手,心中真是又悔又恨——他这个哥哥真是太没用了……他怎么这么没用!

    宝钗提灯的手臂纹丝不动,清冷的眸光依旧凝视着被蒙面人桎梏着的宝篥,又重复了一遍:“放了我妹妹,我带你们去库房。”

    死过一次的人,怎么还会怕死。宝钗勾起唇角,微笑灼灼:“你们是想要钱,还是不要命?”

    挟持着宝篥的蒙面人死死绞着眉毛,宝钗同归于尽的威逼显然让他们十分忌惮。身后另一个蒙面人紧张地看了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那人终于缓缓放下宝篥,小女孩柔弱的身体终于落了地,脖子上的伤口不断流血,宝篥已经疼得昏迷。蒙面人将瘫倒的宝篥微微向前推了推,又看向宝钗,意思很明显:一个换一个。

    蒙面人的动作极为粗鲁,推一把碰到宝篥的伤口,疼得小女孩又是一抽,宝钗不由紧张地盯着妹妹,却不成想,旁边另一个蒙面人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五指成爪,狰狞双目紧盯的正是宝钗的脖颈——

    “咔嚓”,清脆的骨骼断裂之声。

    偷袭的蒙面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的手臂竟然呈诡异的姿势挂在了后背上,后知后觉的疼痛剧烈无比,刚刚袭来的诡异猛力,一下就折断了他的肩骨。

    断臂却还被人抓在手里,一个抡起,蒙面人整个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又响起更多骨骼碎裂的骇人声响。

    从墙上滑落,瘫软的身体滚在油渍里。蒙面人一动不再动,已经没了气息。

    一时间,怔愣的沉默愈加让人胆寒。

    宝钗这才发觉,她身前竟然挡了一个人,是刚刚从墙上跃下来的——千钧一发,救了她一命。

    依旧是不算太熟悉的紫金色,映着灼灼火光……这是,穆梓安。

    这是宝钗第二次亲眼见到,却才明白,他这异于常人的力气到底有多恐怖。

    穆梓安昂头,往后看了看,提醒着:“薛姑娘,拿稳了灯笼,别掉下去引火啊。”

    他这一回头,也让后面众人看到了他的相貌,顿时惊愕一片。薛蟠揉着眼睛,简直难以置信:“这、这……这不是阿琦姑娘吗?他他他……他是男的?”

    还掐着宝篥的蒙面人却一字一顿,以沙哑的声音道破:“东平王世子。”

    穆梓安眯起眼睛,忽而冷笑着寒暄:“好久不见,镇南侯。”

    蒙面人眸光一滞,随即一把扯下面巾——薛王氏认了出来,差点惊呼,趁夜冲入薛家抢劫的竟然是南京守备虞方!

    手起刀落,染得薛家一片血色——竟是职当保卫南京城的江南驻军之首。

    宝钗紧捏着灯笼,事情的真相远远出于她的意料:趁火打劫,原以为是匪,怎么会是兵?

    穆梓安冷笑着道出原委:“官扮作匪来杀人抢劫,只因原就犯下了死罪,破罐子破摔,抢一富户,打算逃了。”

    虞方是为四十多岁的悍将,直起身来近九尺高,目如鹰隼:“你知道什么?”

    穆梓安丝毫不惧,冷笑:“我知道,镇南侯压根没把那些因水灾而起的□□放在眼里,在你眼里,那些暴民只配被填成军功,助你、还有你那个酒囊饭袋的儿子平步青云。”

    虞方的长子名虞颉,也被虞方带去平叛,甚至给予领兵之权。穆梓安眼露嘲讽:“我还知道,虞颉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你予他几千精兵让他当先锋,却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辜负了镇南侯你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虞颉毫无将兵之能,叫缺粮短衣的暴|乱难民围堵在土堡里险些丧命。他不知道您已经赶去救他,为了脱围,竟然掘开堤坝,引洪水灌向长江下游!”

    ——什么?

    薛家诸人皆不敢相信,血迹斑斑的家里,与金陵决堤决定,竟又是一场人祸。

    “虞颉还自以为是水淹七军之妙计,还好虞大人不蠢,知道洪水灌下生灵涂炭,或许连太|祖皇陵所在的南京城都保不住——这得死几次才够?”说到这里,穆梓安眸色中已然是一片森寒,朗声道,“死罪难逃,虞大人便痛下决心,连夜赶回南京,一面封城以封锁消息,一面带人抢劫薛家的万贯家财。虞大人渡口处安排了大船,虞颉那个蠢货正在等呢,等你劫了银子,一起从水路逃往东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薛家乃是金陵首富,便被这对禽|兽父子盯上,想要趁乱扮作暴民抢掠,谋财不够,还要杀人灭口。

    据说本朝第二位废帝便是从南京的水路逃往东瀛的——照这么看来,虞家父子都是颇擅长“引经据典”之人。

    “我说的可有哪里错,虞大人?”穆梓安再次勾起嘲笑,“儿子窝囊,老子更孬种。”

    闻言,虞方眼里闪过一抹厉色,忽然举起起刀:“竖子无知!”

    穆梓安却好似不在意似的,忽然抬头,看得竟是那三个快要惊呆的小姑娘,提醒:“拿好了灯,千万别掉下来。”这圈可是被泼了满地的油呢。

    虞方见他分神,猛然举刀砍来,站在穆梓安身后的宝钗大惊:“小心!”

    自己喜欢的小姑娘就站在身后,那是一步都不能退让。穆梓安纹丝不动,正对凛冽的杀气,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刀锋!

    继承了母亲的天生怪力,穆梓安的腕力竟比身经百战的虞方还要强些。被他一瞬间抓了刀,虞方只觉手腕发麻,紧握着刀柄却怎么都劈不下去,不由怔怔:“怎么可能……”

    徒手抓刀,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将金色蟒纹染成了鲜红。正如眸色一般,这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眼里,越动着两团赤红的火焰,精亮得骇人。

    紧紧攥着刀锋,穆梓安猛然挥臂——虞方只能怔愣地听着咔嚓的手骨骨折声,而后那柄刀便从下往上,从他的脖子上削了过去,溅起一片血花。

    头颅骨碌滚落在地,虞方的眼睛瞪得几欲眦裂,到死都不能置信,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取了性命。

    剩下的蒙面人都僵住了,他们都是虞方的心腹,此时都怔怔盯着虞方死不瞑目的扭曲表情,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反应。

    穆梓安将刀掷在地上,“叮铃”一声,几番惊魂。

    “这种混账,何必留他狗命。”穆梓安无所谓似的甩了甩手心的血,扫过一圈人,挑了挑眉,“虞方是我杀的,可有谁要给他报仇?尽管过来。”

    第二十九章

    将乃军心,将死则军心大乱。已自甘堕落成贼的,那就更心虚了。

    虞方一死,剩下的蒙面人群龙无首,面面相觑,眼里流露的尽是惊慌失措。报仇什么根本是不敢想的,只有蠢蠢欲动的“赶紧逃命”的想法。

    不等他们夺路而逃,一队侍卫忽然从正门处冲了进来,扑到众贼人按住押着,跑在最后的则是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没命的郑泽,直奔穆梓安旁边:“世子,您没事吧?”

    王府长史官真难做,一听说虞方进了薛家,他家世子就跟磕了药似的,一路翻檐跳墙就蹦进了墙里面,可怜他们被人流堵着,怎么赶都赶不上。

    “我没事。”穆梓安将刚刚抓刀受伤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回头看宝钗,“薛姑娘还好?”

    穆梓安有点儿担心,刚刚他杀人太血腥,站在他身后的这小姑娘……没被吓到吧?

    宝钗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一手依然紧紧执着灯笼,另一只手上,除了勾着钥匙,却又多了另一大包东西,且僵持着似要掷过来的姿势。

    穆梓安反射性地伸手——当然是那只没受伤的,紧紧攥住宝钗的手腕:“你拿的什么?”

    宝钗淡淡道:“石灰粉。”

    石灰粉确实可以防身……不对!穆梓安低头看看地,满地的油——是漂在水上的!

    刚刚这小姑娘除了让人往下泼油,还泼了水!

    水加上石灰……

    穆梓安抽抽嘴角,又往上看了一眼:“上头还有?”

    宝钗淡淡反问:“你觉得呢?”

    其实是没有的。千钧一发,能提了油来都是靠着大房住在天时地利的正院里,恰好是离贼人攻入处最远的一个院子。哪还有空去备石灰粉?这一小包,是宝钗白天被“阿琦”邀请出去时便揣在身上的,以备不时之需。

    穆梓安不由又瞥一眼,再次抽嘴角:“不是用来对付我的吧?”

    刚刚穆梓安“走神”的时候,宝钗立即掏出了石灰粉包,是打算对付虞方的。不过现在……宝钗冷眸一扫自己被对方攥着的手腕,厉声道:“放开。”

    这意思,不放手就变成对付他的了。穆梓安赶紧缩回疑似占便宜的爪子,看宝钗的眼神越发戚戚然,不由小声嘀咕:“你到底有多凶……”

    宝钗冷着脸从他身侧走过去,从血泊里抱起昏迷的宝篥,用手帕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将小女孩交到了薛胡氏手里。

    薛王氏颤抖着扑过来,搂住宝钗哭得动容,泪水很快沾湿了宝钗的衣服。

    宝钗缓缓抚着薛王氏的脊背,用低低的声音安慰着:“母亲别哭,我没事了,都过去了……”

    穆梓安复杂地看着,忽然摇了摇头,指着一圈被押着的蒙面人,对郑泽吩咐:“把这些人都带回去……留几个人在薛家,以免再出事。”

    郑泽看着他家世子,忽然撕了一截衣摆下来,穆梓安见瞒不住,只得伸了手过去,让自家操心成婆妈的长史官给他包扎,还撇嘴:“郑叔,我没那么娇气。”

    郑泽在包扎的间隙瞅着宝钗的方向,忽然对着他家世子幽幽叹了口气儿。

    穆梓安也顺着瞧了一眼,见宝钗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不由也幽幽的:这回,贴在他脑门上的标签除了“骗子”、“混账”、“小人”之类,又加了个“杀人不眨眼”。再次被讨厌了……郑叔这是在同情他呢。

    赶紧摇摇头,把烦乱的思绪清出去,穆梓安忽然收回手,不知疼似的握了握:“别包了,我要去官渡。”

    没空自怨自艾,他还有正事要做呢!虞颉倔毁上游堤坝,使得水灾更甚,南京城也涌进了更多的灾民,是以他才能这么快地探知真相。□□乏术,他只得分了一队人去官渡拦截虞颉,自己赶来薛家。此间事了,还有另一边呢!

    正在这时,大门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穆梓安神色一凛:难道是虞方的同党,这么快就来了?

    两队带刀之人快步跑进薛家,整齐有序,丝毫未被满地的尸体惊吓。领队之人一身华服,面色凛然,却戴着高冠,面含脂粉之气。

    身着朝鲜高冠服,乃是宦官。

    南京镇守太监之职暂缺,但宦官数量从没少过,毕竟南京曾为帝都,开国太|祖就埋在这儿,皇陵周围常设一批宦官禁卫,城里人混称为皇陵卫。其实,除却镇守皇陵,这批禁卫还有监督地方的职责。趁夜赶来的正是皇陵驻军,领队乃是从四品御马监少监秦寒,持刀迈进,一眼就看见了穆梓安:“东平王府?”

    四个异姓王府都有自己独特的纹徽,通常绣在衣领上,并不难认。

    秦寒今年二十八岁,容貌极为俊秀,武艺也出众。他本是皇城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深得宠幸,只因多年前不慎得罪了权贵,便被发配到南京来守灵。

    穆梓安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又听得跌跌撞撞的凌乱脚步,被两个小宦官架进来的竟是薛彬,全身都带着伤,尤其是左臂上被深深划了一道伤口,用布条凌乱地扎着,不断往外渗着血。

    薛彬不顾满身的狼狈,挣起来环顾,只见一地狼藉,不由大骇:“难道,难道……我回来晚了……”

    正在此时,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宝钗。

    “父亲,我们在这里。”

    轻轻一句,让人顿觉安心。

    ……

    不眠之夜,薛家刚刚遭遇一场浩劫,正是凄惶之时。

    宝篥脖颈受伤流血不止,必须尽快救治;薛彬伤得更重,身上大大小小共有三十多处伤口,血痕斑驳的内衫已经沾到了皮肉上,让人看着便触目惊心。

    幸好有几个曾经侍奉内廷的内监懂得医术,秦寒让他们过来,给薛彬与宝篥包扎止血,薛王氏与宝钗等人则寸步不离的守在门外。

    据秦寒说,为了封锁消息,虞方派爪牙不仅趁夜封城,还封锁官衙,稍有异议者便当场格杀,留都吏部尚书与另几位义愤之士已命丧刀下。当时薛彬正在户部衙门外,趁乱打晕了一名兵卒,抢了马去向皇陵卫求援,一路被追袭,几乎是九死一生。

    皇陵卫赶赴南京城,与虞方附逆短兵相接,抓了俘虏来逼问,得知虞方竟然往薛家谋财害命去了!

    秦寒立即率人前来,薛彬也不顾重伤赶回家中,直到亲眼确认妻儿尚在人世才终于能放下心,而后便是一片漆黑袭向眼前,晕倒了过去。

    “老爷,老爷……”薛王氏双手捂脸,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娘,别担心。刚刚少监大人说,爹受的都是皮外伤,没有性命之忧。”宝钗扶着薛王氏,轻声劝着。

    “是呢,幸亏有秦少监……”薛王氏伏在宝钗的肩上,一手按着胸口,后怕而万幸。

    秦寒走来,摇头道:“薛公八年前救我性命,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秦寒。”

    原来,秦寒当初得罪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太上皇视为眼珠子心尖子的嫡妻孝泽皇后,也就是废太子义忠亲王的生母。儿子被赐死,孝泽皇后无法去恨身为君王的丈夫,便拿传圣旨端毒酒的太监当了出气篓子——不巧,正是秦寒。

    孝泽皇后随便找了个发落的由头,秦寒被从掌印太监一捋到底,流放似的被撵到南京一个偏僻的官驿里。人皆是顶红踩白,时逢冬天,秦寒重病,却没有一个人给他请大夫。幸亏有薛彬押送粮食借宿官渡,见昔日的掌印太监沦落至此,心生恻隐,让随行的大夫救治一番。

    直到六年前承景帝登基,又将秦寒提拔成了御马监少监。当然,碍着太上皇的关系,秦寒依然无法回到北京。

    宝钗听着这段故事,忽然想起,明氏诈死离开时,来接她的是两个宦官。看衣着,与这批皇陵卫极为相似。怪不得南京的宦官都对薛彬很熟稔,原来还有这段故事。

    秦寒与薛王氏点了点头,又到一边与穆梓安交换情报,穆梓安承认:“虞方是我杀的。”

    皇陵卫平日守在山中,蓦然一回城,竟见锦绣留都如修罗地狱一般。秦寒俊秀的容颜上显出一抹薄怒,细长的手指握紧刀柄,咬牙道:“该杀!”

    穆梓安皱眉:“现不说这些,虞颉掘毁上游堤坝,导致金陵受灾,是否得尽快组织城民避难?”

    秦寒却摇头:“进薛家前,我刚接到急报,金陵大堤的决口已经封堵。暂无决堤之险,我已命人去城内澄清谣言。”

    穆梓安惊愕:“这么快?”

    秦寒拉来一个不断抹眼泪的小内监:“将你探到的都告诉世子。”

    小内监胆子不大,哭得眼睛红红,哽咽道:“其实,应天府尹徐大人从来没有放松警惕,他一面命人修坝,一边让工部挑选合适水道开渠泄洪……这次、上游决堤,徐大人亲自带人围堵缺口,硬撑了三个时辰,水渠终于挖通,但是——”

    听到这里,握着刀柄的手又紧了紧,秦寒的凤目中凝了深沉的色调。

    小内监也哆嗦了一下,泪水又冲出眼眶:“水位越涨越高,已没过胸口,徐大人却还在水里……所有人都劝他上来,他就是不肯,只拼命去接沙袋去堵缺口。终于,缺口堵上了,水渠也挖通了,可是徐大人已经没力气了……天又暗,水忽然卷过来,徐大人一个没站稳就被卷走了!”

    “什么?”穆梓安紧紧皱眉,谁都知道,洪水乃是远胜于人力所能及的灾难,徐龄被洪水卷走,只怕是、凶多吉少。

    秦寒沉声道:“我已命人顺着水渠去找。”

    小内监拼命拿手抹眼睛,可怎么都止不住泪水:“徐大人、徐大人是拿命保住了全城的人……”

    “住口!”秦寒厉声呵斥,修长的凤眼中寒色森然,“别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穆梓安沉默,忽而转身,让自己的人也去——搜索徐龄的下落。

    徐龄拿命换了南京城的平安,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全城之人就不该放弃。

    ……

    这夜格外漫长,姗姗来迟的晨曦终于露出第一缕金色,是希望,却也是绝望。

    城中,皇陵卫将虞方的人头示于众人,虞方同党纷纷束手就擒。

    薛家,一地的尸体和油渍已被收敛。宝篥度过了危险,薛彬也醒了。

    薛王氏与宝钗守了一夜,薛彬看着妻女疲惫的面容,觉得眼睛再次发酸,赶紧询问家中状况,还有城中情况。

    宝钗道:“昨夜死伤上千人,秦少监已安排安抚救治。家里还有不少药材,我让哥哥取了一些送过去了。”

    薛彬又问:“那堤坝呢?找到徐大人了吗?”

    宝钗顿了顿,眸中流露出一抹哀戚:“徐大人他……殉城了。”

    今晨黎明时分,皇陵卫在下游找到了徐龄的尸体。头发散落衣衫褴褛,一只手横在胸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截东西。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徐龄攥得死紧的手指,发现他至死都没松开的只是一截粗糙的麻布,用来堆堵堤坝缺口的沙袋上的麻布。

    一时间,四处皆是哽咽之声。

    皇陵卫伸手,轻轻为徐龄合上双目:“金陵无恙,徐大人尽可以放心。”

    金陵大堤距离金陵城足有百里,徐龄年过六十的老母早已双目失明,却让孙儿徐校扶着、一路跌跌撞撞赶来。她看不见,却敏锐地察觉了凝重的气氛,顿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儿没了……”

    徐校是徐龄唯一的儿子,只有十三岁,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看见父亲的尸体,他也重重跪倒在地,紧紧咬着牙,一只手握成拳死死按在地上,被满地的沙砾硌出一块块血斑。

    董夫人扑倒在徐龄的尸身上,生生哭晕了过去。

    第三十章

    淹毁千亩良田后,肆虐的洪水终于从水渠分流而走,金陵城劫后余生。

    徐龄的遗体被运回城中,一路上只有徐老太太与董夫人断断续续的抽噎。驱车的皇陵卫一路沉默,徐校坐在后面的车上,旁边就是生父的尸体,他没有哭,也不说话,只是执拗地用不怎么干净袖子、为父亲擦拭脸上的污泥。天空中飘洒下淅淅沥沥的雨丝,似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为满目疮痍的人世间哭了一场。

    虽然现下物资极难寻,一向冷硬的石头城上却早已扬起一片白幡,微雨清风,白幡飞舞下,一片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徐大人……”

    前来迎接的有官、有商、有普通的城民,当然,最多的是被徐龄接进南京城安置的灾民,蹒跚前行,搀扶而来,有老有小,花白的头发旁边是枝楞的朝天辫,稚儿不解生死,却受着巨大的哀戚感染,脏兮兮的小手不断抹着眼睛,却只能抹下更多漾着泥花的泪水。

    一向最为冷酷的皇陵卫也忍不住微红了眼圈,走在最前的一人忽然拔刀而出,大声道:“恭迎徐大人回城!”

    宦官的声音总有些尖细,喊得越高越滑稽。可此时,无一人笑得出来;随着这一声,城墙内外痛哭更甚。一直埋首在车上的徐校终于抬起头来,只见白幡鼓风,只听哭灵声恸,越发恍惚……着、都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

    怔愣太过,分辨不出是谁的叫骂,但听得清晰:“都怪虞方那个混账,徐大人本不用死的,徐大人是被虞方害死的!”

    ……是啊,他父亲本不必死的。

    苍天悯人,本最是多雨的夏日时节,自洪水袭来后,从未下过一场大雨。

    ……因为人祸,因为贪婪、恶毒,他的父亲赔上了性命。

    如今,这片万人唏嘘万人称颂——都是用他生父的命换来的!

    再次狠狠一拳砸在板车之上,鲜艳血花溅起的同时,泪水终于模糊了双眼,倔强的少年,唇边勾起一丝极度嘲讽的冷笑:“如此、如此……如此一个世道!”

    ……

    一连多日,南京城密布着朦胧的雨丝,笼罩在一片哀戚之中。

    直到这一天,终于再见了久违的阳光,留都也渐渐走出这一夏的阴霾。

    因为徐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管遭虞方一劫,南京城并未伤及根本。已经派人向北京朝廷报信,旨意未到,暂由秦寒领着皇陵卫维持留都的日常运转。

    虽说太监管事多有不妥,但秦寒明言“一切循徐大人生前之令”,再加上大灾过后所有人求得都是一个安生——就算是最酸腐的儒生,也不会在这时候跳出来瞎指挥。

    薛家算是城中遭难较为严重的,死了不少下人,又有满院子的火油血迹要收拾。宝钗当仁不让地再次挑起了重担,这次却不仅仅是因为父母未病愈,亲眼见那晚宝钗要与虞方同归于尽时的狠厉,全家无人再敢驳大姑娘的令,甚至胆小一些的看到宝钗还会不由自主地打寒战。

    宝钗的管理倒是方便了许多,这几日,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家中大小事务,清理庭院、紧闭门户,再将原被调去修堤的家人接了一些回来,重新编了管事,命各司其职。人手还是不够,考虑到现在还未彻底安定下来,宝钗也不打算贸贸然添置人手。

    这日,宝钗先是派了两人去还滞留外地的三叔、五叔、七叔与八叔去了信,报平安也是问平安。然后,问了几句家中情况,得了句“七姑娘已经能下床了”,又得了句“二姑娘那边吧……想闹又不敢闹,还僵着呢”。

    宝篥渐渐康复,真是好事。虽然宝钗很想去戳戳那只倔小熊粉嫩嫩的苹果脸,但考虑了一下,还是二房那头比较重要,压了那么多日,实在不好再压了。

    再说,三婶娘与宝琴都会顾着宝篥,宝钗如此想着,已经向二房的方向走去。

    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半张侧颜,宝钗微蹙着眉心,轻叹了一声。这次,还真不是薛文姝又犯蠢,也不是薛文静再出幺蛾子,实在是薛蛟——太不是个男人了!

    那日虞方带人攻入家中,二房住的院子靠前,薛蛟三兄妹根本跑不出去,只能躲在屋里。薛蛟窝在床底下,薛文静姐妹则藏在了衣橱里。

    谁都没想到,一个蒙面人冲进来把薛蛟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时候,这胆小如鼠的小书生竟然抱头颤抖,还哆哆嗦嗦地指:“别杀我!我妹妹在衣橱里,她们身上塞了好多金银……都给你们,别杀我!”

    两姐妹就这么被哥哥出卖,薛文姝吓得缩成一团,薛文静却从衣橱门缝里看得清楚——那蒙面人对着衣橱便举刀,显然是想把她们姐妹活活刺死在里面!

    千钧一发之际,后院处传来“哗啦”的水声,正是宝钗让人泼了水又泼了油。

    那蒙面人终究不放心虞方,弃了她们两人往后院奔去。而后薛文静猛然推开衣橱门,一脚揣倒薛蛟,一手拔下发簪,一边很戳一边怒骂:“你还算是个男人!”

    薛蛟的手臂被妹妹戳了四五个血洞,虽然不在要害,可也流了不少的血。这小书生也实在是太怂了,回过神来自惭形秽又躲书房里去了,直到天亮时候有人无意中闻到血腥味,冲进去把人拖了出来。当时薛蛟已经失血昏迷,拖了一晚,伤势恶化得比薛彬和宝篥还重!

    薛文静又被禁足,薛文姝哆哆嗦嗦只知道哭,二房再次乱作一团。

    宝钗进院子时,这三兄妹正齐聚在薛文静房里,薛文姝缩在一边不敢说话,薛蛟臂上缠着白绷带,还捧着个食案,软语劝着:“二妹,你吃点东西吧,别气坏了身子……”

    与软的不像话的哥哥不同,薛文静正气得脸通红,一手扬的老高,似是准备扇薛蛟一个巴掌。

    宝钗刚好看到这一幕,兄妹三人也看到了她,薛蛟与薛文姝反射性地发抖,薛文静的手则僵住了——那日他们并未亲眼所见,却也听人说了,这大姑娘实在是太可怕了。

    宝钗先看向薛蛟,淡淡道:“把你手里的粥放下,别打翻了浪费粮食。”

    薛蛟手忙脚乱地把食案放下,正想缩到一边,宝钗却道:“站着别动。”

    薛蛟顿时僵住不敢动,宝钗转向薛文静,挑了挑眉:“还不打?”

    “什……”薛文静愣住了,薛宝钗这是什么意思?

    宝钗淡淡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可以打他了。”放下了粥,就不必再投鼠忌器。( 穿越红楼之冷美人 http://www.xlawen.org/kan/41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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