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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阅读

    错杀。现在最高人民法院将这一程序授予高级人民法院行使,也就等于是让二审与复核合而为一,那么复核程序就等于是形同虚设了。死刑的复核程序应该具有其独立性。中国的死刑案越来越多,最高法院自然就忙不过来。那么是否可以按大区设一个专门负责死刑复核的巡回法院呢?

    几天后,律师再次赶赴省城,请求高级法院重视江旭初一案的复核。但他没有想到,省高级法院对他的请求予以冷落。接待他的人只是让他把上诉状留下,就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律师感到,这个案子所有的关节都被人提前打通了,他只能沮丧地回到了落城。律师回来后就直接先去找了副市长魏如柏。

    魏如柏,一个五十四岁的男人,从前是个话剧演员,据说是因为演了一部抗洪救灾的话剧受到了某个要人的重视。那个话剧是以那个要人为模特写的,说他带病指挥,说他三过家门不入,说他把救生衣给了别人。这个戏由当时的话剧团副团长魏如柏自编自导自演,还拿到北京去参加了汇报演出,最终得到了什么奖。没过多久,这个魏如柏调任落城文化局副局长,然后是局长、宣传部长,去年当选为落城市的副市长,分管文化教育卫生。

    李志扬走进市政府大院魏副市长的办公室时,体态略嫌臃肿的副市长刚刚放下电话。他客气地接待了律师,并夸奖了律师当初毅然辞职的举动,认为这是砸烂铁饭碗的有效尝试。副市长闭口不谈侄女的案件,其和蔼可亲与律师的焦灼不安相对照,使得会见的气氛很不协调,同时也使律师相信了自己的预感。面前这个男人真是一个好演员啊,演什么像什么。律师内心这么感叹,但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魏副市长,律师说,我今天是为江旭初的案子来的。这个案子一审判决下来了,是执行死刑。二审也是维持原判。

    副市长的眉头习惯性地皱了一下,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暂时还不想发表任何意见,想听听本案律师的观点。

    律师接着说:作为本案的辩护律师,我认为这样的判决有失公正。江旭初和魏环是恋爱关系,他们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犯下了错误,已经让人痛心了。

    副市长打断律师的话: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那个杀死魏环的凶手只是〃犯了错误〃?这样的表述公正吗?

    律师说:我指的是他们殉情的选择。

    不,那不是殉情,是谋杀。副市长站了起来,愤怒地说:江旭初趁魏环熟睡之际实施了可耻的残忍的谋杀!

    然后他又坐下,换上一种悲凉的语气接着说:魏环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改嫁,是我一手把她抚养成|人的。她才二十二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法院的判决是伸张了正义。如果连这样罪大恶极的罪犯都不除掉,那才是最大的不公了!

    说着,副市长用茶几上的纸巾擦了擦眼泪。

    律师说:魏副市长,我完全能够理解您失去亲侄女的心情。但是,如果我们混淆了事情的性质,或者不是按罪量刑,那么不仅是对活着的江旭初不负责,而且对死去的魏环也没有个交代,他们是相爱的啊!

    说到这里,魏副市长再次站了起来,在律师面前来回踱了几步。他说:小李同志,作为律师,你履行自己的职责无可厚非。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们是一个社会主义的法制国家,对司法程序不能随便怀疑。如果只相信自己的推断,不顾事实,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全省〃严打〃斗争刚刚做出部署的时候,你这种情绪和行为,是违背了党性原则的。

    律师无言以对,只好悻然离去。外面的天色开始转暗了,这一整天,律师都在为一个已经成为死囚的人奔波,而得到的不是冷遇就是谴责。他感觉自己已经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但是就这么放下,也还是于心不甘。他在街上公共电话亭里拨通了柳青的手机,说自己希望晚上能在蓝渡江那座大桥上见到她,他说: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那时柳青刚刚从市文化宫礼堂走出来。她开了一下午的会,市委主要负责人为开展〃严打〃整治斗争做动员报告,要求全体司法战线上的同志要有战斗的姿态,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对犯罪分子绝不手软,切实担负起惩治犯罪、维护稳定、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重大责任。最后,这位负责人说:同志们,我们要打出声势,打出声威,夺取〃严打〃整治斗争的全面胜利。听到这里,柳青忽然就想起了江旭初的案子,她想,这个案子如此裁定,应该是与即将展开的〃严打〃有关的。以往的经验提示她,只要是〃严打〃时期,不可多杀的死刑政策在某些地方便会发生动摇,甚至就会从〃可杀可不杀的不杀〃突变成为〃可杀可不杀的也杀〃。这个江旭初运气真是不好啊。她无法排除这种担忧,所以律师在电话里一说,她就马上答应了。她从电话里听出了律师省城之行的不顺利,也听出这个男人内心充满的苦涩。

    回到家,柳青看见支队长刘勇茂正在陪父亲下象棋,觉得有些意外,就说:刘队,您下午没去开会啊?

    刘勇茂说:我来看看老局长。会上还是老一套吧?

    柳青想了想说:差不多。

    刘勇茂又问:队里有什么事吗?

    柳青说:没事……大家在议论江旭初那个案子。现在案子结了,大家再议论,不违反纪律了吧?

    刘勇茂看了看柳青,问道:都说些什么呢?

    柳青说:说我们好被动呗,对江旭初很同情。

    刘勇茂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年轻人,糊涂啊。

    柳青给支队长续了水,坐在边上,突然问:刘队,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

    刘勇茂说:你是问〃刘队〃的意见,还是刘勇茂的意见?

    柳青说:我问刘勇茂的意见。

    刘勇茂说:那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回头让老爷子告诉你吧。

    说着,这盘棋也结束了,是个平局。

    柳立中这时才说:你看,咱们好不容易一起下盘棋,还是平局。我最讨厌平局。

    刘勇茂站起身说:老爷子,我本来是可以赢你的,可怕扫你的兴啊。你看,我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滑头了。

    柳立中说:这可不像是你啊。好吧,你是个忙人,我也领情了。

    柳青说:刘队,就在家吃饭吧。

    柳立中说:人家有饭局等着呢。

    刘勇茂说:是啊,还不敢推掉。好了,我走了。小青,你不送送我?

    柳青就知道支队长有话要说,答道:好,我给您开车门。

    刘勇茂说:我今天没开车。

    柳青说:那我就送你到院子门口吧。

    两人从家中走出来,下了楼,刘勇茂就在一棵树下站住了,点上一支烟,说:关于江旭初的案子,既然我们已经移交,就别再费心思了。你还年轻,不要想那么多。

    柳青笑了笑说:你平时不是说,年轻人要多动脑筋,多想问题吗?

    刘勇茂吸了口烟说:那是在会上说的……

    柳青说:说实话,这个案子有失公正。

    刘勇茂说:这我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问题是,我们就是看出来了,又能起多少作用呢?〃严打〃即将开始,目前这种形势你是知道的啊。江旭初现在就像一只鹿,瞄准他的还不是一支枪,我们能救得下他吗?

    这时,支队长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却没有接听。他说:我过去是你父亲的部下,你现在是我的部下,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支队长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他没有直接从大路走,而是从屋子后面绕了过去。柳青就想,这个人今天是秘密到这里来的,他不想惊动其他人,连车都没有开。

    柳青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她一直在想着支队长刚才那句话--〃江旭初现在就像是只鹿,瞄准他的还不是一支枪〃,这个比喻让女警官在暮色中不禁打了个寒战。夏天又来了,今夜无风,街上到处游动着出来乘凉的人。街边的排档也摆出来了,啤酒的馊味弥漫在狭窄的街道上。那是一条没有人行道的街。昏黄的路灯下,还有不少人支起了一张张麻将桌。这个城市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散发着悠闲的气息。

    柳青很快就到达了约定的位置。远远地她就看见李志扬的那辆布满灰尘的车停在桥头,律师一脸倦容,正坐在车里吃面包、喝矿泉水。

    柳青敲敲车门,说:要不要上饭馆正式吃点?

    李志扬说:我已经够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说着,就把车门从里面打开,让柳青上去。李志扬把车开上了大桥,向江的南岸驶去,那边的人影稀疏,灯光也比较暗淡。车过大桥时,柳青把车窗打开,感受那从江面上刮过来的风,那风非常微弱,却还凉爽,这本来是一个闲适的夜晚,他们却揣着沉重的心情。

    到了南岸,李志扬把车停到了一排树林的前面。然后他们下了车,李志扬便把这一天的经历都说出来。他说得很动情,像是倾诉。最后的结论是:这个案子有人做了手脚,目的就是要取江旭初的性命。那些人是在以法律的名义草菅人命。

    柳青说:你冷静点,看看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

    李志扬想了一会儿,说: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搏了,就是去北京最高人民法院紧急申诉。

    对律师这样的敬业尽责,柳青内心很敬佩。如果每一个从事司法工作的人都能这样,中国的冤假错案就会大幅度地减少。于是她说:李志扬,要去就得赶早。下午,市里召开了〃严打〃的动员会,这个形势,我预感到对江旭初很不利。

    李志扬说:我也有这种担忧。你在公安部受过培训的,你能帮我找个能顺利进入最高法的人吗?

    柳青就想到了陈晖。她说:上回来落城的那个朋友,实际上就是冲着这个案子来的,只是当时事情还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记者,与政法部门很熟悉,我想也许他能帮上这个忙。

    李志扬说:那太好了。

    柳青说:我回去就给他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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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刑报告(十五)

    《美国联邦证据法》第608条规定:证人的可信性得以意见或名声证据予以攻击或支持,但受以下限制:(1)证据只能针对倾向于真实性或不真实性的品性。(2)关于真实品性的证据只在证人的倾向于真实性的品性遭到意见或名声证据或其他方式的攻击之后,才可以采纳。这就意味着,证人的品格与证言的真实性密切相关。

    1995年7月10日,在控方九十二天传唤了五十八位证人之后,轮到辩方证人出庭了。在罗伯特?L?夏皮罗的精心策划下,律师团采取的是后发制人的战略。他们并没有及时打出一张王牌,而是先〃消灭〃那些没有分量的对手。

    辩方对控方两名至关重要的证人进行了有力的人格质疑与攻击。他们了解到那个刀具店的老板和伙计,私下里接受了《国家装备》杂志12500美金的好处费,是这家杂志要求他们在法庭上〃说出真相〃的,这难道不带有商业目的吗?而那个叫夏夫的证人,事先也同样接受了一家小报5000美金的独家采访费。这种人格缺陷的揭露自然使他们的证言受到怀疑和鄙视,法庭立即取消了他们的作证资格。

    与此同时,辩方一样找到了〃直接证据〃,也一样推出了两个证人。一位是辛普森邻居家的女佣,她证明在事发当晚的10点至11点里,亲眼看见辛普森的白色野马车停在自己家的门外,这似乎暗示着辛普森不可能驱车前往南班迪街875号作案。第二位是一个叫玛丽?安妮?格查斯的女人,她声称在案发时间里亲眼见到过四名男子从妮可的宅子离开,她强调说:〃其中没有一个黑人。〃

    控方自然也不会轻饶辩方,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快查实,那个南美移民身份的女佣在入境时篡改了自己的年龄,而那个叫查格斯的女人曾经因欠债、开空头支票、诈骗吃过三十四次官司,这样一身劣迹的人出庭作证能让人相信吗?

    陈晖看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他想所谓〃人格证据〃其实就是一把双刃剑,就看谁舞得漂亮了。官司打到这里,控辩双方应该说是打了一个平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而他却像一只钟摆左右摇晃着,这不是他的风格,可是面对这样的一场〃世纪审判〃,不到最后的关头,谁还敢斗胆超前言胜呢?

    这时,电话响了。

    陈晖拿起话筒,听到是落城那个女警官的声音,很意外,说:天呐,你居然还想起了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了。

    柳青说:陈晖,我想你今天大概是喝酒了吧?

    陈晖说:自然是喝了一点,我不胜酒力,但脑子还清楚,有什么话,说吧。

    柳青说:我们是有约在先的。凡是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会负责。

    接着,她就简介了一下魏环和江旭初的案子。

    陈晖立刻就叫了起来:简直是骇人听闻啊!我离开落城这才几个月,就酿成了如此的大祸!你应该早告诉我啊!

    柳青说:我现在这样做,已经是违反纪律了。好在判决下来了,再没有什么可保密的……

    陈晖说:那是什么狗屁判决?殉情何罪之有?

    柳青说:法庭不会认定这个的,坚持认为是故意杀人。

    然后柳青就说出了李志扬要去北京的事。

    陈晖问:这个忙我愿意帮的。不过,请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无聊的话,这个李志扬和你是什么关系?

    柳青说:他是本案的律师,也是我的朋友。

    陈晖又问:什么性质的朋友?

    柳青说:我这里就一种性质的朋友。

    陈晖说: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让他来吧,我开车去机场接他好了。

    柳青说:陈晖,我谢谢你!

    陈晖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客气?倒让我觉得生分了。

    柳青说:不,陈晖,我是拿你当做可靠的朋友的。这个电话打过,柳青才觉得如释重负。同时,她对陈晖也有了新的认识。她想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人,其实很有正义感,也有义气,她真想这次就和李志扬一块飞往北京,她不是为案子,只是为见见思念中的那个男人。她后悔上回陈晖来,没有多抽出时间来陪陪他,也没有和他一起拍张照片。她害怕时间一长,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个男人的模样给忘了。她不希望这样。

    这时,父亲柳立中推门进来了。

    父亲说:我听见你的电话了。

    女儿说:我并不想背着你干什么啊。

    父亲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案子。

    女儿说:爸,你是怎么看的?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赞成一审的结果。那天开庭,我也在场,那个姓李的律师有两下子,以我从事公安工作三十多年的经验,事情的真相应该是他所说的那样。问题是,我们证实不了他的推断。而有些案件所证实的,又总让我心里不塌实……

    女儿说:你还是惦着吴长春那个案子?

    父亲点点头,说:这几天我反复看了吴全印的状子,越想越觉得不安。那个案子有问题吗?我老这样问自己。可又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今天我又把刘勇茂约来了,当初,他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我们仔细检查了各方面,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我一想到那个喷溅状血迹的鉴定,就丧失了信心。可吴长春已经服刑十二年了,今年是十三年了,万一是被冤枉的呢?那这个人一辈子不就彻底被我们给毁了吗?

    女儿说:爸,要是吴长春知道你这样对待他,是会感激你的。

    父亲说:我都这把年纪了,从前的奖章有半斤多重,还要什么感激呢?一个人做事,对或者错,不是上面怎么说,别人怎么看,而是自己的良心是否过得去。人命关天,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事了……我只要一个公正,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

    女儿看着父亲,突然眼泪涌出了眼眶。几天后的下午,李志扬律师搭乘东方航空公司的航班,由落城飞抵北京。陈晖如约前往机场迎接。当他第一眼见到李志扬时,就发现此人正是自己在落城见到的那个手拿照相机的瘦高个。尽管柳青在电话里说〃我这里只有一种性质的朋友〃,记者在这个瞬间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别扭。他不知道当时柳青的那句〃让人家看见不好〃该怎样解释。不过,这件事已经成为过去,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迹也越发浅显,他还是践约了。

    在机场高速公路上,李志扬对陈晖简单地说了江旭初一案的进展情况,二审驳回了上诉,维持原判。记者对这样的律师产生了由衷的好感。他说:哥们,你这是在演一出现代的〃刀下留人〃啊!

    李志扬说:我想不管结果怎么样,对生者和死者都有一个交代吧。

    陈晖说:这事有点刺激。

    李志扬说:那还得靠你帮助了,我对北京还真是两眼一抹黑啊。

    陈晖问:以前来过北京吗?

    李志扬说:还是大学毕业那年来的。这都十好几年过去了。原来是想到北京读研究生的,结果人家看不上我。

    陈晖把李志扬直接带到了琉璃厂附近自己的寓所。两人沏上茶,点上烟,陈晖这才说:我听柳青说,你这次是自费来北京为当事人申诉的?

    李志扬说:是啊,为这个案子也确实花了些钱。

    陈晖说:那就住到我这里吧,一来省点费用,二来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我们有很多相似的背景,比如说,你是学政法的,我也是;你爱摄影,我喜欢写作;你是律师,我呢,是兼职律师,只是现在很少接案子了……

    其实陈晖本来最想说的,是我们眼下都对一个女人有想法。

    李志扬说:你现在对专业还做些研究吧?

    陈晖说:研究是谈不上了。北京这地方人很浮躁,诱惑又特别的多,很难安心做点学问,不过我对刑罚的兴趣一直还在,我的毕业论文是论死刑的。

    李志扬说:那我们应该可以说到一起了,我的硕士论文也是谈论死刑的。

    陈晖说:看来我们相似的地方越来越多了。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距离菜市口很近,那里就是从前杀人的场所。每回开车路过,我总忍不住地要想到死刑的问题。志扬,你对死刑制度怎么看?

    李志扬说:你是指对死刑存废的立场?

    陈晖说:可以这么说。或者说态度也行。

    李志扬抽了口烟,说:不瞒你说,我曾经是为死刑制度大唱赞歌的。

    陈晖说:这一点也不奇怪,现在不还是大有人在吗?

    李志扬说: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最初迷恋的还是洛克、康德和黑格尔的著作,这三位经典性的作家从报应和功利的角度论述了死刑的正当性,我很赞同。

    陈晖说:后来是谁影响了你?意大利的贝卡利亚还是英国的边沁?

    李志扬说:是贝卡利亚。有一天,我记得那是读研究生的第二年,我的导师向我推荐了贝卡利亚二十六岁写下的《犯罪和刑罚》,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向这个世界发出了〃废除死刑〃的呼声,称得上是振聋发聩。

    陈晖说:那一年是公元1764年,距今天已经有二百三十一年了。

    李志扬说:说实话,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贝卡利亚此后毕生致力于这项非凡的事业,直到临终前的两年,还躺在病床上向意大利的立法者们提出了废除死刑的议案,就是那篇著名的《对死刑的表态》。我那时才觉得,那种〃以血还血〃的等害报应是最原始的同态复仇的一个遗迹,不能成为维护死刑的一个理由。无论怎么看,死刑都是不人道的。

    陈晖说:杰里米?边沁又从几个方面否定了死刑的功利性,到临死前的一年,那时他已经老得不行了,还颤颤巍巍地用那种〃电报体〃写下了《论死刑--边沁致法国同胞》,表达了要求废除死刑的愿望。

    李志扬说:他的愿望实现了,今天的法兰西,今天的欧洲,都已经废除死刑了。

    陈晖说:是啊,我从一份资料上看见,欧盟如果东扩,首要条件就是要东欧的那些想进来的国家废除死刑,否则免谈。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这死刑的存废,与宗教信仰有很大的关系,基督教文明中,保留死刑的大概只有美国的部分州了。

    李志扬说:保留死刑的主要还是亚洲和一些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

    陈晖说:是啊,这个现实让我十分困惑,因而联想到文明的差异……

    李志扬说:其实亚洲像中国的香港、菲律宾、柬埔寨和巴布亚新几内亚这样的国家,都已经废除死刑,尽管有的一直在存废之间转圈。

    陈晖说:其实中国古代就曾经多次废除过死刑。唐代就先后有过两次,把作为死罪的绞与斩改做流放,那是元和八年的事,距今天已经一千二百多年了。

    李志扬说:最著名的还是同一时期的日本,平安王朝的圣武天皇,于神龟二年下诏,停止了死刑的适用。一直延续到了嵯峨时代,留下了三百四十七年没有死刑的奇迹。

    两人一直就这么兴趣盎然地交谈着,不觉外面已经起了暮色。陈晖说:咱们去吃东来顺的涮羊肉,一边吃一边接着聊。明天想办法打进最高法院去,把事办了。

    等到了羊肉馆子,两人才想起来手机都落到家里了。尽管这两年北京城装了不少的灯,但夜晚感觉还是不明亮。这个城市太大了,而人口又太多,似乎到处都是露天的菜市,总让人喘不过气来。陈晖本来想带李志扬去天安门广场和西单那边转转,结果车一上长安街就被堵了,只好从南池子拐过去,到了故宫后面的那条护城河。那里也被出来乘凉的人占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忙乎半天,才勉强找到一块停车的地。陈晖想和李志扬在这里谈谈,现在他想谈的不再是死刑的话题,而是落城的那个女警官。那个在公安局门前的场面和简短的对话,总横在他心里。他觉得有必要弄清真相,这对他显得十分重要。于是,在互相点上香烟之后,他就直率地问道:李志扬,我想问你一个私人的话题--你和柳青之间,是恋爱关系吗?

    李志扬自然有些意外,笑了笑,说:你怎么会这么看呢?

    陈晖说:我是瞎琢磨。柳青在电话里谈了你很多。

    李志扬说:柳青是个出色的姑娘,开始,我对她也有一点幻想,但很快就打消了。

    陈晖问:为什么要打消呢?

    李志扬说:我不是不喜欢她,而是感觉到自己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种类型的男人。我这人没有什么情调的,有点土气。

    陈晖说:你搞摄影很专业,怎么能说没情调呢?

    李志扬说:那只是个人的一种爱好而已。我说的情调,是女人眼中那种男人的味道,这个我身上没有,倒是你有。

    陈晖说:我有?可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啊。

    李志扬说:陈晖,柳青这个人不错,要是你有心,我倒觉得你应该争取一下……不过……

    陈晖说:不过什么?

    李志扬说:她这种女人是要归宿的。

    陈晖说:这我早看出来了。我也没有觉得不好。其实每个人都是希望有一个归宿的,只是现在谈这一步似乎很遥远,也不现实。我倒是不想错过的,就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了。

    两人这么说着,就往停车的地方走。这时陈晖突然发现,自己的车已经不见了。李志扬很吃惊,说:难道被盗了?

    陈晖说:谁要我这辆破车?肯定就是被警察拖走了,这地方也是不许停车,却没有看见任何的标志。走吧,花点钱弄回来。

    于是两人拦了辆出租,找到了那一片的交警队,那车果然就停在院子里。好在陈晖是这地头上的,就在那里给管事的打了个电话,然后交了一半的钱,把车弄回来了。这么一折腾,就到了临近子夜的时间。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上了楼,陈晖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屋里的电话铃在响,过了会儿,手机又接着响起来了。陈晖跳着去接电话,刚拿起,就听见了柳青的声音。柳青说:是陈晖吗?我找了你们一晚上啊!

    陈晖说:我们刚进屋,怎么了?

    柳青说:事情起了变化。女人在电话里说的事情,让两个男人一下紧张了起来。省高法已经核准了江旭初的死刑。本来死刑执行的时间是在7月20日,昨天省里来了电话,把执行时间提前到7月13日,也就是明天,目的是为开展的〃严打〃进行气氛上的渲染,对不法分子起到震慑的作用。

    李志扬焦急地说:想不到动手这么快……

    陈晖把双手放在律师的肩上,说:别急,这个时候我们一点都不能急……

    然后陈晖就开始打电话了。本来他是想通过一个报社的朋友去疏通最高法的一位司长的,结果那位朋友出差在外。他又拨了一个专门采访政法系统的记者的电话,此人的电话一直关机。陈晖又想到了那位主编老何,电话接通了,但是对方一听说是人命官司,就明确地表示,自己不愿意介入到这样的案件中来,还劝陈晖也最好少沾。即使人家给你好处,我们也不敢要啊,老何这样说。陈晖生气地说:当初不是你们出费用让我去落城采访的吗?怎么现在又把头缩回去了?老何说:情况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嘛!陈晖立刻就把电话给挂了。那个晚上陈晖把电话簿翻来翻去,却找不到一个特别的关系。记者这时的脸色变得严峻了,不断地抽着烟。时间很快进入到最黑暗的时刻,外面一下寂静下来,只有一辆洒水车缓慢地从眼前通过。

    李志扬说:要不,我们明天一早就直接去闯吧。也许还有眉目。

    陈晖一摆手说:这怎么行呢?门前的武警会立即把你拘了。

    李志扬说:既然来了,就得豁出去。

    陈晖说:那也得有招,这么大事,不想招,门都没有。

    这么争了几句,又陷入了沉默。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陈晖吓了一跳。

    还是柳青的电话,她再次证实了消息,说:死刑的执行令已经下达,时间在明天的上午九点。

    陈晖说:你别急,我们正在想办法。

    柳青很迟疑地、带着试探性地问了句:陈晖,你如实告诉我,有办法吗?

    陈晖也犹豫不决地说:尽我们所能吧……你睡吧,不要再来电话了……

    他对李志扬做了个手势,意思是问他是否还有说的?律师摇了摇手,再次点上了一支烟。

    柳青在电话里说:你们保重吧。

    这个电话过后,屋子里也安静下来。陈晖把柳青的话转达了,李志扬叹息道:即使是明天我们能顺利进入最高法,时间也是来不及了啊!

    陈晖没有接过话头,而是从床底下找出了围棋,又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对李志扬说:咱们摆一盘吧,也许这么摆摆,会产生新的思路。

    李志扬说:难道上帝留给江旭初的时间就只剩下最后的几个钟头了?我怎么老觉得是个梦幻……

    陈晖说:是现实,铁一般的现实。我们白天那些关于废除死刑的闲扯,那才是梦幻。

    李志扬慢慢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说:我现在觉得,当初我选择律师这个行当,很幼稚。就像是选择去做一名足球运动员,把毕生的精力献给了一个看不见一点前途的事业。现在的法庭,好比一条流水线,有做饭的、端饭的、吃饭的。律师呢,就像一个要饭的。所谓的审判还是不能脱离欧洲中世纪那种纠问制的基本特征,根本就容不得什么控辩对抗,而仅仅是对公安、检察部门办案结果的一种确认,体现的全是控方的利益。

    陈晖说:因为他们代表着国家啊。就像代表着国家的杀人有别于谋杀,穿着法律外衣的杀人往往就归入了正义……算了,咱们别想这些丧气的话了,下棋吧……

    李志扬说:你倒是具有大将风度啊。

    陈晖说:要不这时间怎么过去呢?

    李志扬说:围棋这东西也一样折磨人。我已经很久没下了。

    陈晖说:怎么事情这么不凑巧呢?我认识的几个人,都不在北京……而落城搞〃严打〃,把江旭初当做成果,拉出来提前问斩,真可笑。你对〃严打〃怎么看?

    李志扬说:〃严打〃给我的印象,在有些地方是政治功能大于司法功能,如果不能严格依法办事,既有损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形象,也不利于长远的司法建设。我还专门给立法机关写过信,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

    陈晖叹道:有些事情,总那么说不清楚。

    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是有电传过来。陈晖走近电传机,又是美国的王可给他发来的辛普森案件的最新进展。他扫了一眼,把它递给了李志扬。

    李志扬也把电传草草看了看,说:你在追踪这个案子?

    陈晖说是的,但这个案子目前看来也是云遮雾障,写起来费了老劲……突然大叫了一声:有门了!

    李志扬觉得蹊跷,就问:怎么,这和辛普森还有关联?

    陈晖高兴地把啤酒一饮而尽,说出了自己的兴奋理由。原来王可的一个堂叔就在最高法工作,好像是一个什么庭的庭长。去年他从美国回来,还替王可给那人捎去了一台数码相机。那位王庭长的家就在小西天,离陈晖所住的琉璃厂不远。陈晖把这些告诉李志扬后,律师这才长长吁了口气,说:总还是有点希望吧。至少,那位王庭长会领我们走进最高法的大门。

    陈晖觉得这件事还是得先把王可拖出来,就立即就给那边去了电话,把事情一口气告诉了对方。王可大致听出了原委,就说:你这小子就爱瞎搀和。

    陈晖说:你不是一直对我说你最崇拜的人是圣雄甘地吗?你这个基督徒不是常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子〃吗?

    王可说:行了,你想让我怎么着?

    陈晖说:你得尽快给王庭长打这个电话,我们马上就动身去他家。

    王可说:你们那边还黑着呢,等天亮不行吗?

    陈晖说:人命关天,刻不容缓。

    不等王可讲价,陈晖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又把李志扬所写的紧急申诉状往那边电传了一份。做完这一切,外面的天色差不多已经显白了。两人先冲了个凉,然后就开车前往小西天。这个时间,道路上几乎看不见车辆,陈晖很快上了二环,然后挂上最高档向前驰去。他觉得在北京驾车多年来,数今夜最过瘾。

    半小时后,陈晖把车停在了小西天一栋灰色的公寓楼前,然后和李志扬走进了第三单元的门洞。这里的电梯已经关闭了,他们只好爬上十六层。等他们从楼梯间走出来,正准备喘一口气的时候,最东头的一扇门已经向他们打开了。然后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说:你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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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刑报告(十六)

    柳青的日记:1995年7月13日,多云

    昨天对于我,是漫长的一日。给陈晖最后的电话拨过,已经是午夜的两点多了。其实也就是今天的凌晨--人们总喜欢把这个时间看成是前一天的延续,是因为它黑暗吗?

    从陈晖的语气里,我听出来北京的事情仍然没有头绪,那是很无奈也很无助的语气,可见他是受了委屈的,这么骄傲的男人。李志扬没有和我说话。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手中没有生死予夺的权力,惟一的所有,是一份好人的良心。我能做的还有什么呢?也许就是向时间祈祷吧,请它在这一刻凝固,好让他们顺利找到最高法的人,为二十二岁的江旭初寻求最后的一线生机。但是,时间不会因为我们的焦虑而停止,天很快就亮了。像平时那样,母亲来到我的房间,叫我起床。我坐起来,母亲有点吃惊,她问:你怎么了,眼睛红成这样?

    我说昨晚没有睡好。

    母亲说:你根本就没睡,那么晚了,你还和谁通电话呢?

    我说:一个朋友。

    我匆匆吃过早饭,就开着摩托去了单位。我到的时候,同事们已经在院子里集中了,汪工把我的箱子已经放进了车里。很快,警车向着监狱的方向开去了。

    今天主持现场的首长,是市法院的程副院长。这仿佛是一种规格,显示着落城在〃严打〃中的领导重视程度,连法院的副院长都亲自上刑场监刑了。法医和法警进监狱对江旭初验明正身,很快人被带了出来。他今天收拾得很清洁,面色也很从容。他不时地在看着我,我却回避了他的目光,私下里看了看表,已经是八点十分了。我就想,北京的上班时间通常是在九点之后,看来不会有什么动静了。这一刻,我有了一种悲凉的感觉。

    江旭初是哼( 死刑报告 http://www.xlawen.org/kan/43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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