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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阅读

    着一支流行的歌曲《萍聚》走上刑场的。那歌词是这样的--不管以后将怎样结束,

    毕竟我们曾经相聚过。

    不需要彼此费心约束,

    也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对你我来说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但愿你的追忆中有我。

    这首平时没觉得怎么样的歌,现在经江旭初一哼,我的心发颤了。江旭初走下刑车,自己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跪下来,嘴里依然在哼着。汪工上前,给他画圈。这个汪工,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似的,竟然用尺子在江旭初的后背上比画了一阵,最后才确定了射击点。

    监刑的法官走近他,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还是在哼着。

    法官一走开,行刑的武警就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不忍再看下去了,转过身去。时间已经到了八点五十五分,这时,我听见程副院长的手机响了。

    他接电话。我听见他说:哦,是王庭长……

    我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是我似乎有了一种预感。

    程副院长说:枪还没响……好的,我们执行命令。

    他关上了手机。然后,他把几个头头召到了一起,说了几句话。接着,他正式宣布:遵照最高法的指示,对江旭初的死刑暂缓执行,将犯人收监。

    在场的人无不意外,大概只有我心里有数。我知道李志扬和陈晖他们成功了。这时,江旭初突然大喊道:你们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送我上路?

    多年后,作为这场〃刀下留人〃的目击者,女警官一想到这天的情形,还是感到触目惊心。那是最后的五分钟,是正义暂时赢得的五分钟,风声鹤唳的凤鸣山下,枪声最终没有响起。她完整地保存着这一页日记,对她而言,无疑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了。

    几天后的下午,李志扬律师从北京回来了。柳青开着那辆桑塔纳去机场迎接。走出机场的律师显得精神振奋,首先把一束红玫瑰献给了女警官。但他解释说:这是陈晖送给你的。

    柳青心头忽然一酸,不禁流出了眼泪。她接过红玫瑰,说:他不来落城了吗?

    李志扬说:他说会来的。

    回来的路上,李志扬向柳青讲述了在北京的那一幕。

    凌晨五点多,他们赶到了最高法的那位王庭长的家。那位看上去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已经在等候他们了。这之前,他刚刚被一个来自美国洛杉矶的电话惊醒。王庭长认真听完李志扬律师对江旭初一案的介绍,又翻阅了判决书等有关资料,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他去了自己的书房,连续打了几个电话。从语气上看,他是在向某人汇报,也可能是在和某人商量。等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才说:这个案子有量刑不当的可能,应该暂缓下来,有待进一步的审理、核实。你们可以回去了。

    陈晖站起来说:王叔叔,现在距离行刑的时间……

    王庭长说:我会直接给落城法院的领导打电话的,你们放心。

    律师说,直到这个时候,自己那颗悬着的心才逐渐回落下来,他说那时外面的天彻底亮了,天空很透明,还泛出了几缕朝霞,这样的天空在北京应该是难得一见的,但他见到了。

    柳青说:你知道吗?程副院长接电话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当时我就有了一种预感。

    李志扬问:离枪响还有多少时间?

    柳青说:五分钟!

    律师就被震惊了,他没有想到在自己不长的职业生涯里,竟然会遇上这样的事情,那情形完全就像一部好莱坞的惊险大片。然而这是真实的,不是一种虚构。那天晚上,陈晖再次失眠了。几天前经历的那件事使记者不仅不感到刺激,反而弄得他有点神经衰弱了。一连几天他都是哈欠连天却怎样也睡不着,只要闭上眼,仿佛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在一个阴霾四伏的早晨,一个瘦弱的青年被押赴荒凉的刑场,一支半自动步枪抵向他的后背……这个画面让他不寒而栗,因为它几乎就成了现实。记者想等辛普森的案子告一段落,就把这个案子的始末写出来,但他可能会淡化〃刀下留人〃的那一幕,他不想再被这个触目惊心的画面所纠缠。很长时间过去后,当有人向陈晖打听这件事时,面对那些好奇的面容,陈晖会冷漠地做出这样的回答:我不知道。

    电话又响了,是柳青的电话。女人知道李志扬已经把案子的进展情况对记者说了,所以现在她在电话里只想说,陈晖,谢谢你的玫瑰。

    男人觉得女人的声音好遥远,而且这个原本好听的声音今天听起来显得喑哑,他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温柔啊?

    柳青说:我是女人啊。

    陈晖说:这个案子让你太累了吧?

    柳青说:是的,我很累,但也值得的。

    陈晖说:不知道这个案子的下一步将怎样审理。

    柳青说:到时候,你会再来吗?

    陈晖说:争取吧。万一去不了,还得请你把结果告诉我。

    柳青说:我怎么觉得这语气是你不准备来了?

    陈晖说:老实说,这个案子让我想到了很多,无论是现行的司法体制还是大众的刑罚观念,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些,脑子都乱了。我是想把它写出来,但问题是,如果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写,大概没有多少人会赞成的。

    柳青说:你写文章难道就是为了博得一种赞扬?我想不至于吧。那可不像是你陈晖了。

    后来柳青又说,我把你的花养在花瓶里,希望在它没有完全凋谢前见到你。无疑,江旭初一案的反复在古老的落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那些天,人们公开谈论它,说什么的都有。人们在抱怨年轻人糊涂的同时又生发出普遍的同情心。人们夸奖本案的律师,说正是这个叫李志扬的人自费到北京上访,从黄泉路上给江旭初拾回了一条命。也有人说,这其实还是权大于法,如果不是最高法院出面喊停,还会出现这种局面吗?还有人公然提出应该搞一次民意测验,把案件的始末完全公开,让市民来决定江旭初的生死。消息灵通人士带有权威性的发言说,从中央到省,这个案子都引起了关注,说某个要人已经做出了批示,还说有一个上面的联合调查组秘密地来到了落城。

    1995年8月12日,落城中级人民法院开庭重新审理江旭初杀人一案。那天本来是个晴天,但是开庭不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就转变了,先是四面的乌云向中间聚集,随着一声沉闷的雷鸣便下起了大雨。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顷刻间天地就失去了界限,世界仿佛笼罩在烟雨之中。

    法庭内座无虚席,在法庭的外面还集中了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是落城大学的学生,他们得知江旭初一案出现了转机,便放弃了暑假的安排,没有离校。这些学生今天很早就来到了法庭外面,但只允许少数几个人进去。学生们一开始还打出了〃还我同学〃的标语,但很快以妨碍司法为由被值勤的武警撤销了。落城电视台和落城广播电台一开始都想对案件的审理进行现场直播,也被临时取消。市委担心局面会不好控制,只同意记者按照新闻纪律和法庭规定进行适当的采访报道。

    柳青还是作为控方证人出庭了。除了回答和以前相同或相似的问题之外,她所补充的,就是经过重新侦查鉴定,警方接受辩方律师〃左撇子杀人〃的判断。但她说,不能就此认定导致魏环死亡的主要因素就是魏环本人,江旭初仍然需要对此承担应有的责任。那时李志扬就问:那么什么是我的当事人需要承担的〃应有的责任〃呢?柳青没有回答。事先,支队长刘勇茂就找柳青谈过,来自辩方律师的这种判断绝不允许在法庭上讨论,她可以选择沉默。事实上,律师这个问题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被法官终止了,法官说,这个问题已经清楚,警方证人可以下去了。案件的审理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审判长严格掌握了时间,没有让控辩双方充分表达意见,就匆忙宣布了审判结果:江旭初犯故意杀人罪,但考虑到犯罪之后能够自首,认罪态度较好,依法判处他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对这个结果,除了现场的一些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外,几方面的人都是感到失望的。站在辩护席上的李志扬保持着沉默,从律师严峻的面色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对这样的判决他仍然难以理解,他清楚这样的审判已经脱离了案件的本身,只是一种行政干预和平衡的结果。案件的性质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可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审判。但是,毕竟能够使他的当事人活下来了,在这样的形势下,他还能说什么呢?来自死者魏环那边的人一听到宣判,便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在这些人影中,没有看见那位作为副市长的叔叔魏如柏。

    现在面对这个判决,柳青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她对法庭的纠正、对江旭初重新拥有生命权感到欣慰,因为这里面也凝聚了她的一份心血;而另一方面,她似乎有点失望。她不是觉得那个青年受到的惩罚过于轻微,而是觉得,这不是他的愿望。他罪不该死,那么他是否就愿意继续活着?多天前在刑场上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女警官的眼前,她的耳边仿佛还响着江旭初哼唱的那首《萍聚》,那并不是一首悦耳的歌,但经由一个行将就毙的死囚唱出,竟是那样的感人。她记得当宣布死刑暂缓执行,把犯人收监时,这个瘦弱的青年突然大喊了一声〃你们为什么不送我上路〃……

    被告人江旭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审判长的声音打断了柳青的思绪。她抬起头来,朝被告席上望去。在整个审判中,这个叫江旭初的青年一直坐在被告席上低头不语,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现在,他站起来了,转过身看着所有的观众,说了一句话--

    我可以死,但是我没有罪!

    这句话让柳青为之一颤,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位诗人,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我宣告无罪,然后我凋谢。

    这个瞬间,女警官感觉自己的眼睛潸然泪湿了。她担心自己的情不自禁被同事们看见,就悄悄低下头用手背将眼泪抹掉。然后,她就看见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自己刚刚放下的那只手。她本能地回过头,看见了一副宽边墨镜后面陈晖冷静的眼神。他来了。这个男人还是来了,就坐在她的身后。他们什么也没说。女人也没有把手抽回来。很多天后,女人这样对男人说:我那时真想扑到你的怀里大哭一场。

    外面的雨还在淅沥地下着,那些在屋檐下等候着江旭初出来的大学生们,已经浑身淋透。当他们听见江旭初最后那句话时,开始是鼓掌,然后就沉默了。不一会儿,戴着手铐的江旭初被法警押出来了,大学生中突然响起一个高亢的声音:江旭初,我们是你的同学!

    江旭初就朝那边看了,对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学生们个个热泪盈眶,一个劲地往江旭初这边挤过来,秩序开始混乱,值勤的武警和警察立即组成一道人墙,把拥向江旭初这边的学生死死拦住。就在这时,江旭初突然挣脱了看守的法警,拼命向马路中间跑去。还没有轮到法警拿出警械阻拦,就看见他那瘦弱的身体被一辆迎面驶来的大卡车掀了起来,那身体非常轻盈地在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光弧,然后抛在了车后,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他的身体落在了一摊泥水里,很快,血已经把那摊水染红了……

    柳青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二十二岁的江旭初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在人间的独步旅行。现在,他不再孤独了。

    &nbsp&nbsp

    死刑报告(十七)

    江旭初的撞车而死,并没有给这个案件画上最后的句号。尽管后来连续几天里,落城大学的大学生们群情激奋,要求校方撤销对江旭初、魏环开除处分的决定,要求法院撤销对江旭初的判决并宣布江旭初无罪,但这些都已无济于事。对一个政权而言,它所制定的法律自然是神圣而严肃的,法庭不可能因此撤销对江旭初的判决,他的死只能看成是畏罪自杀。但是,为了防止事态的扩大,市委和市政府采取了〃冷处理〃的方式,有关领导亲切接见了学生代表,耐心做了说服的工作,希望大学生们保持清醒与理智,不要做出不利于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的事来。另外,省委和市委主要负责人亲自找副市长魏如柏进行了谈话,让他顾大局,舍小我,做出让步,同意学生们把江旭初和魏环的骨灰合葬的要求。后者先是不答应,最后以一阵号啕大哭的方式予以默认了。

    葬礼是在几天后一个细雨迷蒙的早晨进行的。地点是落城西郊的墓地。参加葬礼的人,除了江旭初和魏环的同学,还有一些自发前来的普通市民。人们怀着极大的同情来悼念这对殉情的大学生。他们的死唤起了一种朴素动人的古典情怀。那天来墓地的人,都打着一把黑伞,胸前佩戴着一朵白色的纸花,气氛清冷而肃穆。在参加葬礼的人群里,还有本案的律师李志扬、从北京专程赶来的记者陈晖和女警官柳青。他们开车到达现场的时候,葬礼还没有开始。陈晖对柳青说:你今天穿着警服,就在车里待着吧。柳青却还是下车了,说:如果今后谁揪住我这一点,那么我就脱掉这身衣服。

    随着录音机里响起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葬礼开始了。他们听不清主持人在宣读着什么,只听见周围有很多的呜咽。细雨霏霏,墓地的上空弥漫着氤氲的雾气,让人感到悲凉。接着,学生们把魏环原先的墓掘开,把江旭初的骨灰盒放进去,再用一根红丝带将两个骨灰盒拴在一起。然后,人们收起雨伞,用手捧土从墓前经过,把土均匀地撒下。如果这个场面出现在某一部电视剧里,柳青肯定会觉得过于煽情,但眼前这一切发生在真实的世界里,她心中就有了非常的悲痛。李志扬认真拍下了这个场面,他连拍了几张,然后又把相机交给陈晖,说:你来拍几张,我的手抖得厉害。陈晖就接过了相机。那相机的快门声在音乐淡出的时候显得格外清脆。

    安葬结束,人们陆续离开。他们三个人还站在墓前,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天色在这个时候突然转亮了,阳光从逐渐稀薄的云层中透露出来,形成几道明显的光束。柳青抬起头,看见被雨洗过的天空,竟是那样的清澈,雨却还在下着。冰凉的雨落在女人的脸上,让她从连日的辛劳中获得了仅有的舒适。

    李志扬把相机支在三角架上,提议大家拍一张合影。律师说:虽然我们最终没有救下埋在地下的这个人,但我们是在为制止悲剧努力着。

    于是,三个人把手都放在了那块新立的石碑上,等待着相机的〃咔嚓〃一声。那块石碑上只刻着死者的名字,在立碑人的位置上刻着〃你们的朋友〃。在墓碑的上方,还雕刻着一对比翼双飞的蝴蝶,显然是暗示传说中的〃梁祝〃。那是个凄美的传说,而这里则埋葬着一个过于惨烈的故事。

    她问陈晖:你相信灵魂吗?

    陈晖说:我相信的……你看,现在不是雨过天晴了吗?

    李志扬说:这个故事发生在世纪之末,可我还是不愿去说他们愚昧……我不想说。愿他们安息吧,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他们计划第二天去玉秀山。那里的景区虽然还不成规模,但是能允许游客参观了。上回陈晖来没有看成,这次柳青一直放在心上。她把这个安排告诉了李志扬,后者也很赞成。然而今天临出发时,李志扬给柳青来了电话,说自己还得去法院处理一下江旭初的后事,就不准备陪同了。他说:我已经让人把车和相机都交给了陈晖,祝你们玩得开心。

    柳青说:既然你都安排好了,那就这样吧。

    女人觉得律师是有意这么做的。就是说他在回避。这不是法庭,有什么可回避的呢?男人是不是都很在意自己在某一个女人心目中的位置?像李志扬这样的男人不该这么小心眼的。不过她又觉得,男人有一点小心眼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一会儿,陈晖就开着李志扬的那辆桑塔纳到了柳青家的楼下。他鸣了几声喇叭,柳青就下楼来了。柳青说,要不要先到家里坐会儿?

    陈晖说:不了,我怕你爸爸那副老公安的眼神呢。

    柳青就笑了:怪不得我嫁不出去呢,原来上门的男人都让我爸爸给吓跑了。

    陈晖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原因啊。

    然后他就问李志扬是否来过电话。柳青说:他忙他的吧。我们走。

    柳青接过方向盘,从一条僻静的小路驶出了城市。在经过凤鸣山山前的刑场时,她放慢了速度,对身边的陈晖说:那儿就是刑场。那天,我们就是从那里把江旭初带回来的。

    陈晖说:可惜啊,我们同属一个生肖,他正好小我一轮。

    柳青说:现在我只能这样去想,对于他而言,也许是最好的归宿了。

    陈晖点了点头,说:你把车停下,我想拍张照片。

    柳青就把车停到了路边一棵扭曲的槐树下。陈晖走下车,把镜头对准刑场。取景框里那片开阔地很宁静,作为背景的凤鸣山的一侧正沐浴在朝阳下,呈现出鲜艳的橘色。这本是一片极好的风景,谁能想到它是执行死刑的场所?

    陈晖拍完照片,又点上了一支烟,说:你知道那首《铁窗泪》是谁写的吗?

    柳青说:好像是以前一个被判刑的电影演员吧?

    陈晖说:不是的。那个演员只是把它唱红了……这首歌真实的名字叫《囚车行》,真正的作者是一个死囚,在1983年〃严打〃中被枪决了。那时我刚刚到新闻单位,他是我采访的第一个对象。我最后也随那辆囚车到了刑场,他就是唱着这支歌上路的。原来的歌词是:〃囚车驰过,尘土飞扬,囚车里正把我捆绑。囚车,囚车,你慢些走,让我再看一眼我的故乡。囚车,囚车,你慢些走,让我再看一眼我的爹娘……〃

    柳青说:这歌写得很好啊!

    陈晖说:没有被判死刑的人怎么能写出这样的歌呢?他当时在刑场上唱,真是长歌当哭啊!

    他们继续向山的腹地前行。8月的山里正是农忙季节,田野里一片金黄,稻子熟了,农民们在忙着〃双抢〃。这里的农民现在还做着一种副业,就是将山石开采出来,制作成各式各样的墓碑。这沿路都摆置着墓碑,好让客户随时拉走。从石材上看,江旭初和魏环的那块碑就出自这里,可能就是李志扬亲自来置办的。路过桥头村,柳青没有停下来。她想直接抵达玉秀山,等看完石窟佛像,回头再上安小文的学校吃晚饭。那个腼腆的乡村教师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尤其忘不掉那间屋子里,挂着一幅没有五官的女人轮廓素描。但这回她不准备在山里过夜了。

    通往玉秀山石窟的路还在修着。政府缺乏资金,又不允许私人投资公路,政府虽说实行的是边开放边完善的策略,但效果不理想,使这个本来应该赚出大钱的旅游风景区陷于瘫痪的境地。目前到这里来游玩的人还是很少。这一路上,他们就几乎看不见旅游公司的大巴。等他们到达时,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了。柳青和陈晖在车里吃了点随身带来的面包和水果,就买好门票进去了。刚进去,就有许多卖东西的小贩围了上来,向他们热情兜售着一些当地的土特产、仿制的古钱币和粗糙的纪念品。陈晖没有买这些,而是用十块钱买下了一个小女孩的一束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陈晖问小女孩上几年级。小女孩说,她没上学,家里没有钱。他把花送给了柳青。还没走两步,一群孩子从四面围了过来,把手里五颜六色的花全都举向陈晖。柳青便笑了起来,说:你买得起,我还拿不动呢。陈晖定了定神,突然拉起柳青的手跑开了。跑了很大一段路,才停下来,说:这些孩子还真有点心计呢。然后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真该去上学读书啊。

    这里的石窟虽然没有洛阳的龙门石窟、大同的云冈石窟名气大,但有其独到的东西。陈晖这样告诉柳青,它少了很多人工的斧凿,多了一些天然的情趣。这很可贵。

    柳青说:我不懂你的这些高谈阔论,只觉得它们很生动。我想,等以后修复好了,应该会吸引住四面八方的游客的。

    陈晖说:其实对待文物,我历来是反对那种再造式的修复的,我主张维护。政府的投资用在维护上比用在修复上要得当。

    柳青说: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吧?如果一尊佛像毁坏了,不修复怎么能保留下去呢?

    陈晖说:照你的意思,那么应该把断臂维纳斯的两只胳膊再安起来?

    柳青说:你这是偷换概念呢。我没有这么愚蠢。

    陈晖说:你没有听说北京有人主张重新修复圆明园吗?

    柳青说:我听说过。

    陈晖说:那你赞成吗?

    柳青说:不,留下那几根耻辱柱子不是很好吗?

    陈晖说:这我们就说到一块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愿这个名气不大的石窟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为名声所累,更不要再在这样的地方多添一些玻璃的、铝合金的东西了。

    他们最后来到了那尊观音佛像面前。柳青现在更相信自己的眼光了,在整个石窟佛像中,数这一尊雕刻得最为精细也最为传神。柳青说:我喜欢她,仪态安详,超凡脱俗。

    陈晖认真地看了看,说:这我不同意。这尊观音不是超凡脱俗,而是有一种人气。你注意看她的眼睛,仿佛含着眼泪,不仅是大慈,还是大悲。这就使她区别于其他的地方,观音都是那么高高在上,没有一点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柳青说:本来观音就不食人间烟火啊。

    陈晖说:这是你们女人眼中的观音。我是男人,还是喜欢观音现在的这个样子,很温柔,很母性,很女人味。

    柳青说:唉,再往下说可就有亵渎之嫌了。在佛的面前,无论男女,都应该虔诚点。

    陈晖说:你站好,我先来为你拍几张。

    说着就从不同的角度为女人拍照。柳青今天穿的是一条粉红格子的连衣裙,现出了身体很好的曲线。而梳的那根独辫,看上去很纯情的样子。陈晖很喜欢这个形象,他想要是这个女人再放开点就好了,他们可以在这山里多住上几天,然后就一同飞回北京去。

    陈晖一气拍了十几张,然后又支好三脚架,对好焦距和光圈,就立刻闪到了柳青的身边,把手自然地放在了女人的肩上。等快门声响过,他说:我觉得这张特别好。

    女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扬起脸,看着男人。于是男人就把她紧紧拥抱了,然后在她耳边说:咱们今晚就在山里,如何?

    女人慢慢摇了摇头,离开了男人的怀抱。过了一会儿,女人说:我是不是一个很乏味的女人?

    男人只是笑了笑。柳青本来打算在桥头村小学提前吃过晚饭,再连夜赶回落城的。结果车开到学校,除了一个年迈的油漆匠在操场上刷着课桌,就没有见到其他人。柳青就问,学校的安老师在哪里?那老漆匠说,安老师前几天出差了,学校也放暑假了,只留一个哑巴看门。柳青看看陈晖,意思是等待着他的决定。陈晖说这山里的景色很不错,如果不是柳青有事,他真想在这里住上几天。陈晖说:看来我们只能赶回落城吃饭了。柳青点点头,站在走廊里喝水,顺便走到安小文的房间从窗户向里面看了看。接着她就发现了一个改变,墙上的那张女人轮廓的素描不见了。那个时候,女警官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改变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觉得那个腼腆的乡村教师很有趣。她把上回来的事情告诉陈晖,问陈晖怎样看待这一幅未完成的肖像?陈晖说,要是我,肯定是在默写自己心中的那个女人。柳青说:你能想像得出,这大山里还有这样的浪漫情怀吗?陈晖说:我能想像,每个男人都是在为女人活着,都在寻找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女人。但是我不能想像今天还会有江旭初和魏环那样惨烈的殉情。

    一提到这个案子,两人便陷入了沉默。

    回来的路上,由陈晖开车。柳青坐在边上,又说起了上回打死那只狼的故事。陈晖把车一停,有点惊讶地看着柳青,说:真的?

    柳青说: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陈晖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柳青说:你害怕了?

    陈晖说:我怕什么?我又不是那只狼。可是我得告诉你,你还算走运,没有打死一只大熊猫,要是你打死了一只大熊猫,那你可就……

    柳青说:枪毙我?

    陈晖说:别以为我在吓唬你,真有这样的案例啊,我就采访过的。

    柳青说:怎么,杀死一只动物能判死刑?这听起来多么可笑。

    陈晖说:可笑的事情真太多了,山里的孩子上不了学,城里的女人却迷恋养宠物,超市上的宠物食品比人吃的东西还贵,高档写字楼里还设有〃宠物门诊〃,可就是人不受宠,也许是人太多了吧,自古都是物以稀为贵。你还记得有一首歌吗?唱的是一个小女孩为救一只丹顶鹤淹死了。

    柳青说:我记得,还很好听。

    陈晖说:这个小女孩的行为让我感动,但我又想,难道还要鼓励孩子们为一只鸟去送命吗?为什么就没有人站出来对孩子们说,今后遇上这样的情况,完全可以不管呢?以前,我们居然还在大力宣传反劫机的英雄,难道就不怕引起坠机的后果吗?太不负责了。人毕竟不是物,不是东西,可以随便处置……可如果那天你杀死的真是一只大熊猫,法律就得让你掉脑袋……

    柳青说:假如那只熊猫袭击我,或者正在袭击别人,那你说,我怎么办?

    陈晖说:那就……打断它的腿吧。

    柳青笑了起来,说:你太滑头了。

    陈晖说:不是我滑头,是我们的《刑法》还有一些问题,得赶快修改。尤其是现在的死刑,涉及的罪名太多了。譬如经济犯罪,我就主张一律废除死刑。把钱追回来,把人拘起来,让他悔过,不就得了吗?

    柳青说:要是钱追不回来呢?

    陈晖说:那也别杀人。因为杀了人,钱照样也追不回来。

    忽然,柳青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下了车,然后就走到了那条河边。陈晖跟随其后,他以为女人是想在这河边洗把脸。可是从女人的神色上看,显然是在寻找一个东西。接着他就看见女人指着一个被刨开的沙坑说:它不在了。

    陈晖就问什么不在了。

    柳青说:狼,那只狼。李志扬当时就是把它埋在这里的啊。谁把它弄走了?

    陈晖点上香烟,说:我觉得是它的同类,更有可能是它的爱人。

    柳青就想起了那只母狼,竟一时没了话。

    陈晖说:动物很讲清洁的,譬如说那些鸟,除了被人类射杀,你几乎就很难找见它们的尸体--它会飞到一个很远的、很僻静的地方去死。狼就更特殊了……

    柳青问:怎么个特殊?

    陈晖说:狼是很讲尊严的,通常的情况下,当它们意识到死到临头的时刻,就会顺着一条河走到它的尽头,或者是走进密林深处。它们不希望死后遭到任何一种侮辱……

    柳青认真听着,她不觉得陈晖的这些解释是一种随意性的发挥。她仔细察看了那个沙坑的周围,好像真的看出了那只狼有被拖走的痕迹。但她无法想像那只活着的母狼是怎样把爱人的尸体搬走的。那需要信念,需要力量,还有什么比这两点更强大的呢?

    重新回到车边,陈晖环顾四周,感叹道:这山里的景色,匆匆一瞥怪可惜的。要是你愿意,我们应该在这里住上一些日子。

    柳青对这句试探的话付之一笑,说:我可没你那么浪漫,也没你那么自由。明天一早就得上班了。

    陈晖说:这算是原因吗?

    柳青说:这是最大的原因。

    陈晖说:柳青,怎么样,跟我回北京吧?

    柳青说:你口气好大啊。跟你?我为什么要跟你?我是一个独立的女人,每月有近两千元的收入,从来就不想依附于任何男人。

    陈晖就笑了,说:你看,还这么较真。

    柳青说:陈晖,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事情不现实。

    陈晖有些激动地说:你这个人就知道现实、现实!

    柳青说:我当然注重现实,因为我们就是生活在现实当中。

    陈晖说:我不和你争了。你应该知道,任何现实都是可以改变的,除非你不想改变。

    柳青看着远方的山峦说:也许我就是不想改变吧?这里的一切我太熟悉了,这里有我的亲人,有我喜爱的工作……

    陈晖打断说:但是这里并没有你喜欢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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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刑报告(十八)

    第二天,陈晖把照片洗印出来,准备晚上吃饭的时候交给柳青。同时他已经订好了回北京的机票,是晚上九点多的航班。晚饭一过,就可以直奔机场了。照片的效果不错,照片上的女人比生活中的她平添了几分妩媚,少了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气,这样的女人还是很能让男人动心的。不过,此刻男人已经不觉得激动了,他相信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可能就这么一点缘分。这个女人是一个鲜明的矛盾,内心的浪漫与行为的理智集于一身,却又是那么不可思议地和谐。这个女人原本是可以把人生写成一首诗的,现在却不经意地把它作成了一篇论文,每一个段落都那么慎重推敲。这样的女人在情感上所要求的万无一失,是要稳操胜券,在她眼里,和一个远隔千里的男人谈情说爱无疑是一次冒险,她宁可不要这份也许是最理想的感情。这种感觉,在他于那尊优美的观音佛像面前拥抱女人的时刻就有了,他相信他的感觉没有错。

    事先说好了,今晚由李志扬买单。吃饭的地点则是柳青选的,选在城市东区的一家湘菜馆。这里靠近机场的高速公路,离陈晖下榻的宾馆也不远,溜达着就过来了。下班之后,柳青就给陈晖和李志扬分别去了电话,说好了地方。本来她想送陈晖一件礼物,她在商店里见到过一种造型别致的旅行水壶,对陈晖这种浪迹四方的男人,应该非常适用。与他那只帆布的大背囊也很协调。她想以这种方式纪念他们的拥抱。但是又觉得当着李志扬的面送这礼物有点不妥,就临时取消了,换成了一条三五烟。陈晖一直就抽这个牌子的。柳青想,如果顺利,明年去北京读书的时候,再给陈晖将水壶捎去。一想到明年,柳青就不禁叹了口气,自己又长了一岁,或者说又老了一岁,而且时间可能会悄悄改变某些东西,包括人心。一年后的陈晖还是现在的陈晖吗?如果是,那么她就会再次投入到他的怀抱。柳青走在街上,看着从身边穿过的男男女女,忽然觉得有一种很伤感的东西在鼻腔中涌动着,持续了很久才逐渐消失。

    她到的时候,陈晖已经在楼上占下一个临街的位置了。男人在看女人的照片,一边抽着烟,那姿态就像是在进行一次鉴赏。柳青在他身后轻轻咳了声,说:你手艺如何啊?

    陈晖回过头,把照片递给柳青,说:看看,你多上镜。

    柳青笑了笑说:陈晖,对女人说这种话可不算是恭维啊。

    陈晖马上意识到了,说:我这可不是人不如照的意思啊。

    照片的效果有点出乎柳青的意料,她觉得照片上逆光下的那个女人有几分端庄,也有几分妩媚。这样的女人男人是不肯错过的,柳青这么想着,不禁笑了笑。

    陈晖问:你笑什么?

    柳青说:我这人有时候就喜欢傻笑。

    陈晖说:不对,你是有内容的笑,是嘲笑吗?

    柳青说:你这人怎么比女人还敏感?我们的合影呢?怎么没见到?

    陈晖说:我照得不好……

    柳青说:那也得拿出来看看啊,我至少还有一半的知识产权吧?

    陈晖就把那张合影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照片上的他闭着眼睛,但面带笑容。

    柳青说:不就是闭着眼了吗?

    说着就把钢笔拿出来,开始涂改照片,在陈晖的眼睛上认真描成了一副墨镜,再把照片递给陈晖:这样很酷了吧?

    陈晖说:我其实历来是戴着墨镜的,那天主要是为了看清你,就临时摘了。

    柳青又笑了,说:这话我爱听。

    陈晖指着柳青的一张照片说:我觉得这张最好,你和观音都那么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喜欢……

    柳青看了男人一眼:你又来了!

    陈晖说:我( 死刑报告 http://www.xlawen.org/kan/43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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