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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阅读

    江津点点头,说没错,当时我们有几个人组装,的确是我最后封的舱。

    关力夫道:“那你仔细回忆一下整个重装和封舱的过程,当时,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陆江津沉思了一会,摇摇头,肯定的说没有,绝对不会落下什么东西。当时封完舱后,我们还仔细的对几个零件托盘检查了两遍,就是看有没有遗漏下什么零部件。

    关力夫问:“有一个很小的钮扣大小的黑色部件,你见到过吗?”

    陆江津说:“见过呀,这是‘响尾蛇’上最核心的东西,就是热红外感应器,如果‘响尾蛇’没有它,就成了瞎子。”

    关力夫点点头,“不错。那就奇怪了,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也问过这个秘密小组的其它两名成员,他们最后也都在封装现场,他们的回答和江津一样。但是,这枚导弹送到苏联两个月后,苏联就连番向我们催问这个热红外感应器的下落。从北京起运,中苏在边境交接,苏联各个交接环节都查了个底儿掉,没有找到这个热红外感应器,成了桩无头冤案。”他顿了顿,苦笑道:“可是,苏联方面一味向我们逼问,怀疑我们私自扣留下来了。这个黑锅我们背得可真够冤的!他们找这个理由那个借口不给我们供最后一批导弹图纸和进口器件,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件事。”

    陆江津和老黄面面相觑,老黄叹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几人出现了一阵短默。

    老黄道:“看来,我们必须走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之路了,寄人檐下的日子真不好过啊,别人动不动就卡你脖子。江津,今天你那个大胆的想法大家没有同意,你也不要气馁,要继续发扬你独立思考的风格。敢想,总比不去想,比等靠要强!只要敢想,总会想出办法。”

    关力夫亲切地笑着,也向江津投来勉励的目光。

    陆江津脱口而出:“其实,那个提法还不够大胆!”

    关力夫和老黄见他说得认真,都是一愣,关力夫温和的笑着,不动声色的道:“还有什么更大胆的?”

    “发射的时候卸掉一部分推进剂!”陆江津双目炯炯有神,不容置疑的说,“往焊缝上加一层金属加强片,通过局部强化提高整体强化;主动降低推力,减轻燃烧室承载的燃烧高压;有这两步,燃烧室漏火及烧蚀的故障就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避免,事故概率就极小了。至于导弹质量增加和推力相对降低的问题,可以通过另外一种办法,也就是少装几吨推进剂来解决……”

    老黄静静地听着,脸上似懂非懂;关力夫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习惯性地敲击左手手背的右手手指,出现了一阵不易发觉的轻轻颤抖,他的眼里生出一缕异光,他的微笑已经凝固。

    “如果想更加直观的理解,那么我不妨打一个生活中的比方--”陆江津侃侃而谈,“假定一个人在沙漠里遇难,要走100公里后才能得救,为了走完这100公里,他必须要带上几斤水。现在桶里有10斤,如果全带上,费的力气就多,走起来会比较吃力,速度也会比较慢,他的气力可能支撑不到走完这100公里;他经过分析衡量后认为,其实自己在沙漠里走100公里用不了10斤水,六七斤就够了,那三四斤是多余的。最终,他决定把多余的水倒掉了,这样一来,他力气也省了,速度也快了,最终顺利地脱险了。就这么简单,抛弃多余的重量,可以置换回更大的力气和更快的速度。”

    关力夫终于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天才般的构想!”他长长吐了口气,“确实非常简单,简单到绝大多数人都不敢去想!在苏联的导弹发射操作规程里,非常强调要将推进剂加注满,按照常理去想,也肯定认为加得越多越好。我们习惯了做加法,不习惯做减法,减法有的时候其实就是加法,就是以退为进。陆江津就提出了一个简单的减法!谁说简单就不中用?牛顿有句经典格言:自然喜欢简单性。透过司空见惯的表象,用简洁的逻辑去深深攫取住事物的本质,这就是区别于一般人的思维,就是洞见!”力夫越说越感慨,“爱因斯坦就是善于从司空见惯的表象中得出别人注意不到的洞见。例如自牛顿以来,科学家们都知道惯性质量等于引力质量,但爱因斯坦看到,这意味着引力与加速之间存在着一种等效,可以用来对整个宇宙的运行作出解释,于是,震古烁今的相对论就是这么提出的!导弹的起飞质量与推力、速度之间,显而易见,也存在着一种等效。那么,接下来只需要论证究竟是倒掉1吨,还是5吨的问题了,当然,这涉及到非常复杂的计算。”

    “我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理论计算结果。”江津将手中一摞厚厚的稿纸摆在关力夫的面前。

    (20)

    陆江津知道,他又将投入一场新的战斗。翌日一早,他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妻子写信。他这才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给李双写信了。他今天心情极其舒畅,他和李双因为她那封浪漫的信而结合在一起,今天,他决定也要写一封浪漫的信给她。他在信中这样写下去:

    “亲爱的振航、爱航,我是爸爸呀。你们在妈妈的肚子里还好吗?我是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即便每天给你们写一封信也不足以表达我对你们和你们妈妈长江般深长的思念。你们的妈妈,一位美丽的女性即将成为伟大的母亲,而作为她的丈夫和你们的爸爸,却不能守候在你们身边,我深感遗憾和烦恼。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魂不守舍的话,我想,除了那些奥妙的数学方程,就是对你们永无止境的思念了。我从自已身上惊奇的观察到,一个人的思念--一种纯精神性的活动,竟可以无处不在地伴随于他生活的一切事务之中,吃饭、上工、写信、洗漱、解算方程、甚至做梦。我想你们,真的很想……”

    陆江津写完了,又看了一遍,乐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幸福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湿透了信纸。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封装起来,准备中午就去邮寄。正在这时,随关力夫同来的一位同事来找到他,说江津,李双带给你的信。

    陆江津连忙拆开来,她的信非常短,只是说最近将出差,回期无定,不过回来后就会立即给他来信的。她在信中最后说:暂别,勿念,我的亲人。

    江津叹了口气,将两封信一同压在箱底,一遍遍想着远方的妻子,怔怔出神。

    第五章 悲欢离合(1)

    (1)

    从五九年底至六○年,发动机的仿制一路高歌猛进。春节刚过不久,一台完整的导弹发动机被吊装到沉寂多时的试车台上,当按照点火指令,发动机点火后,伴随着一阵锐利的吼叫,发动机尾管喷出了长长的火舌,随即山呼海啸,大地震颤,这呼啸声简直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梦幻感!人群沸腾了,整座江华厂也沸腾了!从香山来的人,更是热泪盈眶。自从院里确定技术人员驻厂参加仿制以后,他们来九江已经半年多,两百个日日夜夜,人一个个从瘦子熬成胖子(浮肿),又从胖子熬成瘦子(疲累),大部分人连一次家都没回过。当天晚上,韩清回来给大家摆酒庆功,坐了整整五桌,很多人喝得酩酊大醉。韩清因为有事先走,临走的时候特意嘱咐陆江津,让明天晚上务必去他们家一趟。

    第二天老黄给试制组全组大放假,有的人去庐山玩,有的去长江划船去了。陆江津因为要去赴约,哪也没去,等到下午四五点,他早早就往韩清家赶。韩清家刚乔迁新居。春节刚过,韩清就接到了新的任命,调任九江市委,任宣传部副部长,全家因此也搬到了市委家属楼。市委大院临江而建,站在院子边,浩浩荡荡的长江尽收眼底。

    诗心今天似乎特别高兴,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连衣裙,如兰花般美丽、婉约。刚进门,韩清就对陆江津说:“江津,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有三件喜事要庆祝。一是,你们的任务成功了,值得庆祝;二是,我们乔迁新居,值得庆祝;三是--”他望着诗心,“心儿今天十六岁了,也值得庆祝!”江津道:“哦,原来诗心妹妹今天生日啊!”他祝诗心生日快乐。诗心甜甜的笑着,说谢谢。

    韩家洋溢在一片喜气之中,连厨房的油烟味儿都醉人。江津给诗心辅导完功课后,饭菜也陆续上桌了。今天韩清亲自下厨,经过夫妇两人半天的辛勤劳作,晚餐那是意想不到的丰盛。韩夫人上了最后一道清蒸长江鲈鱼后,几人便其乐融融地上了桌。韩清举起杯来开场。他当领导时间长了,养成了在家庭聚会上也习惯性地讲两句。他的讲话抑扬顿挫,不太长,很文气,也很亲切。讲完了话,大家便吃饭喝酒。韩清特地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夜幕悄然降临,敞亮的家属楼里隔三岔五地亮起了电灯,渐渐就万家灯火了。温暖的灯光,照耀着世间千万个幸福的家庭。韩夫人伸手拉亮了灯,又一个幸福的家庭,被灯光点亮。

    不到一会儿,一瓶白酒便下去了大半瓶。韩清平常饮酒不多,特别是在家里,但今天心情高兴,放开喝了,喝得脸上眼里一片红。他兴致高涨,笑眯眯地对女儿说:“心儿,敢不敢跟爸爸比对联?”

    诗心拍手笑道:“谁怕谁,对就对!不过,得兴个奖罚才行。嗯,怎么奖罚呢?”她眼珠一转,道:“有了,如果您输了,就喝一杯酒!”

    “好。不过要讲公平呢,我输了喝酒没问题--”韩清逗她道,“你要是输了,怎么个罚法儿呢?也罚喝酒?”

    韩夫人嗔道:“亏你想得出!这么辣的酒,心儿她喝得了吗?”

    谁料诗心道:“喝就喝!不过,不是我喝――”她转对江津,道:“哥哥,要是我输了你替我喝好不好?”

    “这……”江津难为情起来。

    韩清大笑起来:“好主意!就这么定了。江津,你不用担心,我怕是比不过她的呢!”

    诗心一双妙目望着江津,道:“陆老师你放心,学生会争气的!”

    江津只得点头同意,心想,但愿诗心不要故意输给她爸爸才好。

    诗心道:“谁要是十秒钟内对不出便算输,妈妈,你负责计时--你可不许偏向我爸!另外,对不工整也算输,您先出联吧!”

    “那我先出了。”韩清望了望窗外,微一沉吟,举起酒杯,抑扬顿挫的道:“我先以酒为题,你可听好了――举杯赏酌饮流霞。”

    诗心几未思索,指着窗台上的一盆兰花道:“移步观景挽晴芬!”

    韩清赞道:“好!我以酒出,你以花对。我的酒联未见酒,以流霞代指;你的花联未闻花,以晴芬雅称。明代宋濂《兰花篇》称颂:阳和照九畹,晴芬滋青兰。另外,这个挽字也用得不错,挽者,揽也,我将美酒一饮入口,你将秀色一揽入怀,不禁让人想起李太白‘酌酒花间,磨刀石上’的古风,妙!这算平局。心儿,该你出联啦!”

    只听诗心欣然道:“您听好啦:九州九江,九天云霭成诗意。这是个嵌字联,将我名字的‘诗’嵌入其中,您在下联中应当嵌入我名字的‘心’字,才算呼应契合。”

    江津曾在卢沟桥和李双她们对过对子,当时觉得他们出的对子挺难,不料此时一听诗心出的对子,难度似乎不在其下,仅联中的三个九字而又各具其意,就不太好对,况且还是藏字联。

    韩清凝思半晌,苦笑道:“心儿,一时想不出好对,嗯,我对--”他正待说话,诗心道:“韩部长,时间到!”她又转向母亲,说:“妈,你偏心!不报时!”

    韩清哈哈笑了起来,“得,我自觉点儿,喝吧。”他端起酒杯正要喝,忽然喜上眉梢的道:“有了有了,看到这酒杯我想起来了下联,我便对:一酬一酢,一堂老少畅心怀!”

    几人鼓掌大笑,上下联中的倒数第二个字连起来,刚好是“诗心”二字,此联便成:

    九州九江,九天云霭成诗意;

    一酬一酢,一堂老少畅心怀!

    对联描绘了如诗如画的春色,也将宾主一来一往把酒言欢的温馨场面描摹得淋漓尽致,上下联呼应成趣,更添了光阴的明媚动人。韩清一仰脖,一杯酒饮下了肚,笑吟吟的对江津道:“江津我说她不会输给我的吧?我也得给她出个难点儿的,心儿你不是出了三个九字嘛,我也礼尚往来吧,听好了:老道走老道,老道老道。上联里三个老道,怎么样?”

    江津一听,这个对子的确“老道”,三个老道含义不同,而句意又连贯。诗心似乎也难住了,她托腮思索,几人都望着她,不敢做声,生怕打断了她的凝思,诗心忽然指着桌上道:“我对:小菜作小菜,小菜小菜。”她指着桌子补充说:“第一个小菜是针对个头说的,比如盘子里的这小白菜,第二个小菜是相对大菜说的,第三个小菜是小菜一碟的意思,形容词。”

    韩清抚掌道:“这个对子相当难,我曾经出给不少人对,但一直未获佳对。嗯,老道走老道,老道老道;小菜作小菜,小菜小菜!不错,不过你还是超时了,江津得喝酒,他喝完了你才能出。”

    陆江津喝了一杯酒。诗心说,哥哥,不好意思,呵呵,我给你赢回来!微一思忖,道:“见天边新月如勾,又望窗外长江静水深流,我忽然想起一上联:长江浩浩明月皎皎,绘得良辰美景。”

    江津心想,这个联听起来很普通,似乎并不难对。却听韩清道:“这个上联看似平平无奇,但却是个回文联——反复回文联,既可正着读,亦可倒着读,十分精巧。”

    诗心微笑着。

    江津恍然大悟,从前往后读了一遍,又从后往前读,心中叹服不已,看出诗心才思之敏捷,实不在妻子李双之下。这么难的对子,却不知韩清怎么对?

    韩清微一思忖,一指客厅墙上诗心书写的《庐山词韵》,笑吟吟的道:“妍词婉婉雅章逸逸,咏尽秀水灵山。”

    诗心拍掌道:“这个对得天衣无缝,好!”

    江津心中读道:

    长江浩浩明月皎皎,绘得良辰美景;

    雅章逸逸妍词婉婉,书尽秀水灵山!

    山灵水秀尽书,婉婉词妍逸逸章雅;

    景美辰良得绘,皎皎月明浩浩江长!

    四联信手拈来,意境美妙,又别含机巧,读来隽永悠长。父女二人一来二去,一瓶白酒喝毕,又开了一瓶绍兴黄酒,韩清喝得多,江津喝得少,气氛更加热烈,诗心也快乐无以复加。过了一会,韩清舌头已经开始打卷儿,发音的部位正由舌尖向舌根转移。他忽然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站了几下扶着桌子才站稳,韩夫人问他干什么,他说是要上洗手间。

    韩夫人又好笑又心疼似的说:“瞧你,好几年没喝过这么多酒啦。”

    韩清模糊不清的道:“今天……很高兴,老夫聊发少年狂……”后面说什么听不清了。

    江津和诗心相顾一笑,却听洗手间处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韩夫人急声问:“老头子,怎么了?”

    韩清不答。

    韩夫人急忙起身去看,陆江津和诗心也连忙跟过去,只听韩夫人惊叫道:“哎呀,你看你,谁让你喝那么多酒?摔着了没?”

    江津和诗心愕然,只见韩清坐在卫生间门口的地上,手扶着墙壁,使了几回劲,想站却站不起来。

    陆江津连忙弯下腰去扶起了韩清,道:“韩伯伯,没事吧?”

    韩清嘴里象含了只鸡蛋似的说:“哈哈,今天高兴……我没醉,江津你酒量真好,不愧是酒乡……出来的……”

    韩夫人走在前头道:“江津,我去给你们熬碗绿豆汤醒醒酒,我看你也喝得不少。你扶韩伯伯到餐厅来,一个人行吗?”

    陆江津说没问题。

    韩夫人连连苦笑着快步去厨房了。

    江津扶着韩部长慢慢地往客厅里走,心想,和主人喝酒而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简直糟糕至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只温润的小手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仿佛兰花的花瓣轻柔地抚过肌肤,他矍然一惊,一阵心驰神摇,回过头,只见诗心一对闪闪的眸子正凝望着他,宛如夜空星辰,她轻笑道:“哥哥,你不要多想,爸爸不会怪你的。”

    江津慌忙避开诗心的目光。他搀扶起韩清,一步一挪把他扶到客厅,让他靠着沙发。

    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诗心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讶异的说:“江津哥哥,你的。”

    陆江津心想,谁会把电话打到这儿来找我呢?莫非是老黄?接过电话,电话那头果然是老黄。老黄用一用变形的声音在电话里说:“江津,你赶紧……回来吧,出事了……”他似乎在极力掩饰自己的颤抖,话都抖得不成句了。江津十分诧异,老黄平素可是一个处事波澜不惊的人,他问老黄究竟出了什么事?老黄只是让他赶紧回去,到了再说,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然后便匆匆挂了电话。

    第五章 悲欢离合(2-3)

    (2)

    陆江津百思不解,不敢久耽,立即向韩伯母说明了情况,说组里找他有急事,他得马上回去。韩伯母也不强留,只是提醒他晚上骑车要慢点。诗心依依不舍地向他挥手:“哥哥,再见……路上小心些。”

    陆江津路上骑得飞快,由于是头一回来韩清的新家,路况不熟,路上还差点撞了棵树。等他急匆匆的赶回宿舍,老黄和另外几个同事正在等他。他进了宿舍后,老黄一脸郑重的道:“江津,你坐在凳子上,听我说。”江津觉得气氛不对,不过他依言坐下来,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家。立即有两位同事一左一右地包抄上来,使劲扶住他的肩。陆江津惊疑不已的说,你们……干什么呀?组长,究竟出了什么事?老黄沧桑的脸痛苦地抽了几抽,眼里突然滚出两团眼泪,说:“江津,你要扛住啊,李双……”他哽咽起来,“李双她走了。”

    陆江津莫名其妙的道:“走了?我知道啊,她给我写信说了……”“江津,你要节哀顺便啊。”大家忽然悲伤的说。“你们说什么?”陆江津诧异得呆住了。“李双……走了,不幸英年早逝……”陆江津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张了几次嘴,一句话也没说出,好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谁说的?”

    老黄说:“她是在执行任务途中……可能是劳累过度,提前三个月就早产了。她临产的时候正在路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几个小时以后找到最近的医院时,已经太晚了,孩子保住了,大人没保住……”

    陆江津突然发出一声干号,这号叫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绵长而惨烈,好半天后,这一嗓子哭声才逐渐的细若游丝,接着,两团液体,从他脸上的两个洞里喷涌而出,又从脸上滚滚而下。他用干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不可能!不可能!”然后,发疯一样挣脱两位同事的手,叫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电话响了,老黄接了起来,说了一句,便又立即递给江津,他一把抓了起来,只听赵栖梧在电话那头抽泣着说:“江津是你吗?你千万要挺住,我现在最不放心的是你。你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我必须见到完好无缺的你!你答应姐姐……好吗?”

    泪水象决堤的洪流,在陆江津的脸上汹涌地倾泻,从他的眼里,脸上,下巴,牵着线的滴淌到电话机上,发出一片雨打芭蕉般的嘀嗒声。

    陆江津死也不肯相信,去年离开北京来九江时,和妻子的那一次分别,竟然成了他们的生死诀别!

    (3)

    命运从来就是一个无常厉鬼,专向善良的心灵下手!

    人生,是何其的无常!

    生命,又是何其的脆弱!

    老黄默默地已经为江津准备好了回家的一切,包括回北京的汽车票和船票。同事们又给他准备了些吃的,并将他的军壶灌上满满的一壶水。反正该做的,大家能想到的,都七手八脚的替他做了。当晚,同事们默默的陪他在宿舍里坐着,安慰他,开解他。陆江津不吃不喝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象个木偶。大家觉得,这一夜真是太难熬了。陆江津也不再叫喊了,只是默默地流泪。凌晨天还未亮,陆江津冒着早春的严寒,归心似箭的前往北京。黄汉生怕他想不开,派一位同事陪同他回北京。黄汉生将那个同事拉到一边,叮嘱说:“寸步不离,上厕所也得跟着!”

    凌晨的天空飘过来一大块云,遮盖了新月的光华,那云似乎有千钧之重,因为它将头顶的天压得低沉了很多。夜空黯淡下去。船还没有来,站台上有几处稀稀落落的人影,或低声地谈笑,或温言软语的叮嘱,或无所事事的踱步。江津不知道为何就站在了站台上,如果不是有同事跟着他,几次给他拨正了前进的方向,他这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在空旷的站台上,陆江津呆呆地站着,象一根木桩,仿佛一下子就变得老态龙钟。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生龙活虎的妻子会离他而去。他偏执地认为,这是某个人精心设计的险恶的骗局!他一定要去揭穿它!他的愤怒大于悲伤。他因此而颤栗起来。

    广播里懒洋洋地传来通知:船晚点半个小时。陆江津厉声吼道:“为什么会晚点?为什么!”他的厉吼拖着哭腔的尾音,在站台上尖锐地回荡。站台上仿佛一台混沌不清的收音机被“啪”地切掉了电源,顿时显出一种鸦雀无声的空旷。形形色色的人看他的目光霎时高度统一成为一种:惊疑!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背着手踱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这位解放军,你这是怎么了?”

    江津充耳不闻,同事连忙向汉子说没事没事,汉子不满地说,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船终于来了,同事扶着江津上了船。到了船头,江津就不往里走了,同事说,这里冷,咱们去船里吧。陆江津不说话,也不动。过了会儿,人上完要开船了,工作人员要求所有人员不得在船舱外逗留,陆江津才木然地来到船舱坐下。他将头靠在船舱的肮脏的玻璃窗上,用琉璃窗支着他的头,又用头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虚弱地喘息,两眼间或一轮地望着窗外混沌的天色。从外面看去,那悲怆孤独的面容,就象一幅嵌在画框里的陈年油画。

    陆江津回到香山时,李双的遗体已经运回北京,停放在新建的职工医院的太平间。这是香山导弹设计院成立后,医院太平间迎来的第一位死难者。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仓猝地消逝了。直到见到李双的遗体,陆江津才不得不相信,妻子真的已经离他而去,永远,永远地,她走了。她不会再和自己谈笑,凝视,拥抱。她说过,她们这样人的生命只有两种状态,象死一样的活着,或者,真正的死去。陆江津曾经发誓,在她活着的时候,一定要给她美好,给她幸福,给她安全,让她真正的活着,幸福的活着,快乐的活着。但如今……他在妻子的遗体前长跪不起,路上已经流干涸了的眼泪,再次如注倾泻。江津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他因为长时间不张口,嘴皮都牢牢地粘在了一起。严钦副院长、马人合主任及其它的相关领导都来看望慰问了他,马人合说:“李双同志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去世的,抚恤按因公死亡走,院里已经研究过了。江津,人都走了,多想也没用,节哀吧,自己身体也重要啊。”老马特地安排赵栖梧全天陪着他。她默默地陪伴着江津,为他做这做那,打点一切,她说:“我去把振航抱来,跟他妈妈见最后一面吧。”

    李双留下了个儿子。一会儿,赵栖梧去抱来了。可能因为李双怀孕的时候就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早产,这孩子长得特别瘦弱,头上的毛发稀稀拉拉的,两只小眼睛没什么神采。赵栖梧说:“振航,这是你的妈妈,你好好的看看她,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晓事的振航躺在她的怀中,木然地望着这一切,小手不安分地乱动,眼珠陌生地望着这一切。

    和李双一同外出执行任务的同事也来了。江津问她,李双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同事揩着眼睛说:“她让你好好的照顾自己,顽强的战斗,幸福的生活。”江津道:“还有别的吗?”同事摇了摇头,说:“李双临走的时候,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在她醒过来的时候,回光返照似的说了这句唯一的话。”陆江津颤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曾经给李双写的却没机会寄出的最后一封信,“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魂不守舍的话,我想,除了那些奥妙的数学方程,就是对你们永无止境的思念了……”他看着看着,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

    李双的骨灰安葬在香山陵园,是陵园里第五具航天人的遗骨。前四位都是在导弹设计院建设中牺牲的工程兵,李双是埋在这里的导弹设计院第一人。春寒料峭。一轮黯淡的夕阳镶嵌在天空和香山山麓之间,傍晚的轻风仍旧带着一丝袭人的寒意,吹起了树枝沙沙的轻响。香山陵园静卧在一座土丘之下,宁静肃穆,一片空寂。没有坟冢,窄小的石碑下就掩埋着李双的骨灰。一条生龙活虎的生命,就象一颗流星绚丽地划过夜空却瞬间陨落于尘土。这里没有穷富之别,没有高低之分,这是生命必然的尽头,一个人最恒久的拥有,人生最彻底的自由。长伴者,松柏幽幽;天地间,清风徐徐。

    第五章 悲欢离合(4-5)

    (4)

    森从苏联打来了电话,打到了马人合的办公室,陆江津去接了。自从森回国后,陆江津和他之间一直是通过写信联系,这还是头一次打越洋电话。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在电话里都变得异常沉默起来。良久,才响起森哽咽的声音:“是马格斯给我打的电话。李双,陶娜,天啊,她们都走了,这是为什么,这太残酷了。我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你,你自己好好的保重罢。还记得吗,上次我给你拉《命运》时告诉过你,贝多芬创作这首曲子的信念,那就是他所说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不能使我完全屈服!陆江津,这就是我希望你去做的。”

    马人合又对江津安慰了一番,不过他一点都没听进去。他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一头栽在床上,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他不开门也不开窗,他怕风吹走了李双留在屋子里的微弱的气息。床头柜上放着他和李双唯一的那张合影——也是结婚照。照片上,陆江津和李双都幸福地微笑着。lwen2.com

    当赵栖梧来到陆江津家时,只见房门紧闭。她敲了好一阵,江津才开了门,头发蓬松双眼红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活象一个从地里冒出来的孤魂野鬼。房间里一股霉味夹杂着别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味道呛得赵栖梧直捂鼻子,长时间关门闭户不通风,各种气味相互交织发酵才会如此刺鼻难闻,她连忙将窗帘拉开窗户打开。气味受了赵栖梧的搅动变得惊疑不安,趁窗户打开的那一刹那朝窗外倾巢而出,仓皇逃遁。一缕阳光投进来,映照着房间里的凌乱。陆江津长时间不见强光,已睁不开红肿的双眼,他麻木地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对赵栖梧的忙上忙下视而不见。他脸上颈间粗长的胡须犹如茂密的植被,在皴裂的土地上疯狂地蔓延。

    赵栖梧怀中的振航又哭了起来。这个孩子老哭。陆江津心中十分厌烦,厉声喝道:“哭什么!”然而,振航哭得更厉害了。不知为什么,陆江津对这个孩子出奇地淡漠,这个不是时候地来到世界上的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夺走了妻子,他这样想着,更加心怀怨怒。赵栖梧轻轻拍打着襁褓一边呀呀哄着,叹气道:“江津你怎么这样啊,这是你儿子啊,他还这么小,看把孩子吓的。来,你抱抱他吧,你抱他他就不会哭的啦。”她将孩子递到陆江津面前。江津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这个幼小的生命,一个无辜的、孱弱的小生命啊,他感受到了儿子那柔嫩得如花瓣般的肌肤,那种水嫩的融化感让他心中既温暖,又凄凉,觉得刚才对他做得太过火,忍不住鼻子一酸。赵栖梧问他,对儿子怎么打算?陆江津想了想,说我送到老家去吧,孩子还太小,在这儿我照顾不了他。

    (5)

    陆江津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旅途烦燥而漫长。蒸汽机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在原野上留下一拖黑烟白雾。简陋的火车车厢里挤满了水泄不通的旅客,车厢中充斥着沉闷而凝滞的空气,又馊又臭的烟味儿、剩饭菜味儿、汗味儿、脚臭味儿、狐臭味儿,夹杂在一起,令人作呕。有人索性将鞋脱了,露出袜子上有几个大洞的“香港脚”;有人索性躺在车厢过道上甚至座位底下,横竖无形,周身邋遢,从过道里走一遭,得小心翼翼象趟过一片地雷阵。

    在列车匀称的节奏中,儿子已在陆江津的怀里安然睡去。看着儿子稚嫩可爱的脸,感受着他那轻匀的呼吸,江津心里又喜欢,又酸涩。只想,要是身边坐的是妻子而不是这个腰粗体宽的女子,车厢里哪怕比现在恶臭熏天十倍百倍,也微不足道。

    大哥大嫂只知道他结婚了,却至今没有见过弟媳。大哥收到他完婚的喜报,托人写了一封快信来祝贺。江勤还责怪弟弟的大喜为何置办得如此草草,于情于理,应该回老家风风光光的办一场,既让左邻右舍三亲六戚们喝上一回望眼欲穿的喜酒,又告慰老人在天之灵才是。

    江津也渐渐困乏得仰首俯脑打起盹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猛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啼叫。江津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迷惘地看了看周围,谁在哭呢?他看别人,别人也在看他。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啼叫,怀中的振航放开了嗓子哇哇地哭了起来!原来,刚才那一声啼叫就是从他怀里发出来的。

    陆江津手忙脚乱地忙活一通,但振航仍是哭。江津将随身携带的军壶解下来,放在振航嘴边儿,一点点地喂他。看来振航渴了,喝着水果然不哭了,只见他张开小嘴儿,悉索悉索地喝,喝了一会儿,便将嘴儿从壶口移开,又哇哇大哭起来,而且,喝了水长了精神,哭声比刚才更加嘹亮。江津再次将水壶凑到振航嘴边儿,可他再也不喝水了,仍旧不依不饶地大哭!江津急得六神无主。

    有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睡过去了,有人嘴里不满地叨咕。有人关切的问:“他妈妈呢?”

    江津红着眼圈不答。

    身边的胖女人问:“这孩子是不是饿了要吃奶啊?你带没带奶瓶儿,找出来给他吸一吸。”

    江津打开提包翻来覆去地找奶瓶儿,可是翻了半天没翻着,恍然想起,出门时太匆忙,给落在家了。

    胖女人责备说:“男人啊就是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来,快把孩子给我。”

    江津微一迟疑,把振航递到她怀中。

    胖女人接了过去,轻轻地拍打着,嘴里小声地哄着“哦,哦,乖,别闹……”

    然而振航丝毫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胖女人大庭广众之下解开上衣,露出一对雪白丰满的奶子,将**儿塞到振航的嘴里。嘴里含着**的振航含混不清地哭了两嗓子,便拼命地吃起奶来,吸得嘶嘶带响,看来的确饿坏了。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对面坐着的那贼兮兮的家伙摇扇子的节奏明显地凌乱了起来,眼珠子直直的盯着胖大嫂的奶,喉咙一咽一咽的,仿佛也在吸奶。

    胖大嫂向他狠狠一瞪眼,吓得他脖子一缩,赶紧转过头望向窗外!

    陆江津尴尬地坐在旁边,又是羞臊,又是感激。

    胖大嫂喂完了奶,便将振航交到陆江津怀中,吃饱喝足的振航甜甜的睡去。

    江津连声向胖大嫂道谢,怀着一种恭敬的心情,聆听她关于养儿育女的心得。胖大嫂在长沙下车时,江津还有点依依不舍呢。看来,在生活中让我们时常难以忘怀的,不一定是那些朝夕相处的人,反倒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过客。

    第五章 悲欢离合(6)

    (6)

    赤水河古称安乐水,赤水河的水酿出了驰名中外的茅台酒,二十多年前,毛主席在这里指挥红军四渡赤水,彻底摆脱了国民党的围追堵截,取得了长征以来具有决定意义的胜利。连续大旱,赤水河的水位也下降了不少,河床日见逼仄,河漫滩大片裸露,河谷的山崖上也露出一米多高的不毛之地,因为受河水长年的冲刷,山石乏着黄白陈旧的颜色,象一条拦腰紧紧拴在青山上的带子,显得十分安突兀扎眼。( 沧溟步光 http://www.xlawen.org/kan/51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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