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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粮食（37）
第二天，大家按照总执事的安排，各就各位分头行动，天黑之前基本准备就绪了。到了晚上，乡党们陆陆续续来行礼贺喜了。当时，乡党们行份子多是一两块钱，最多不超过五块钱，送物品的就是脸盆、保温瓶什么的，自家的亲戚和最要好的朋友，送的多是些被面子和床单。
结婚的这天早晨，新郎官早已收拾停当，理了，穿上最新、最时尚的衣服，带上礼馍、大肉、莲菜、烟酒以及送给新娘及其父母的礼品，在媒人和伴郎、伴娘的陪同下就出迎亲了。那年月，农村还连拖拉机也没有，迎亲最高级别的工具是生产队的马车，拉新娘嫁妆的是架子车，甚至用人力去抬。当然每匹马或骡子的额头会绑有红绸子，赶马车和拉、抬嫁妆的人也会穿上干净整齐的衣服，看上去很精神。
新娘家在姑娘出嫁的前一天，也要请自己的亲戚和自家门中之人。结婚这一天早晨，会准备好酒饭迎接新郎和迎亲的队伍。酒饭的主食是臊子面，村里人叫长面，叫长面是为取个吉利，长面，长寿长久长远。面做得薄、光、筋道，面中还会放两只荷包蛋。这样一碗看去很好的面食里，常常会有新娘的嫂嫂或者女朋友的“手脚”，她们要在碗底放一把盐或者一大勺辣椒，让粗心的新郞官为难，并且掏出感谢她们的红包。这种农村妇女惯用的戏弄新郎的方法常常会使新郎官上当。有些聪明的新郎会与伴郎交换碗筷，把这个难题交给伴郎去解决。
女方家闹完了新郎，嫁妆也就装进了迎亲的交通工具里，嫁妆多是被子、褥子、床单等床上用品，还有脸盆架子、衣服架子、脸盆、保温瓶、痰盂，电器也只是书本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也有女方家给女儿陪半截柜、小饭桌、梳妆台的，只是很少。
中午是婚宴，婚宴多是“十二件子”，也就是十二道菜，四凉、四热、四个拼盘。听来不错，实际上一桌席就是二斤肉，最好的是条子肉、粉蒸肉、肉丸子。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都比较小，最多摆上五桌子菜，只能通过流水席来解决。迎亲的队伍归来，先是鞭炮齐鸣，接着就举行婚礼，主持人多是头脑灵活、口齿伶俐而且喜欢说笑的人，他们用聪明和智慧把每一场婚礼都搞得非常热闹。
婚礼后，先是送亲的人入席吃酒，后是男方主要亲戚，再就是次要亲戚、朋友，下面才轮到乡党们，一场婚宴要持续三四个小时。那些参加宴会的老太太多数会用蒸馍夹了条子肉、粉蒸肉给他们孙子们带回去。
婚宴一结束，还没有收拾碗盘桌椅，小伙子们就开始闹洞房了。
闹洞房的**在晚上，对新婚的人，三天不分大小、长晚辈均可参加。话是这么说，实际上闹洞房的都是比新郎小的年轻人，他们要两位新人表演的节目都是与男女爱、甚至**有关系的。房内主要操作者是男性，一些年轻媳妇和姑娘只是站在窗外看着笑，间或也会喊几句帮腔的话，这些都出自年轻的媳妇，因为她经历过这些，参与整治新郎是因为新郎曾用同样办法整治过她。
月亮挂在村头的大树梢上，星星还在眨巴着小眼睛，夜已经深了。闹洞房的人渐渐从主人家离去，笑闹声和人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静寂的村夜里。
拉柱
拉柱妈和拉柱爸结婚很早，可是结婚多年拉柱妈的肚子一直大不了，两口子一商量就抱养了一个女孩儿，并取名叫引弟，目的就是想用这个引弟引来个弟弟。引弟5岁这年冬天，拉柱妈生下了拉柱。拉柱妈、拉柱爸对拉柱的爱呀，可真是捧在手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拉柱5岁那年，拉柱爸、拉柱妈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他们现5岁多的拉柱还不如人家一岁多的孩子，整天傻笑着乱跑，妈妈教的几句话，一句也说不完整。
拉柱的个子渐渐长高了，拉柱说的话也多了，但是拉柱的智力育依然很慢。
拉柱18岁这年，有人给拉住提亲，拉柱爸说过几年再说吧。拉柱不干，说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定了亲，为什么就自己没有媳妇呢？
51。粮食（38）
这话，拉柱爸、拉柱妈听了都高兴，他们现拉柱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傻，于是教了拉住一些紧要的话，并要求拉柱必须记住。
拉柱说，一定记下，绝不会忘记。
第三天上午，一个吉祥的日子，村子里最能说的媒人（即介绍人）把一个又高又胖的姑娘引进了拉柱家。
拉柱一家都换上干净整齐的衣服，早早就在家门口等待了。
女方的爸爸、妈妈在媒人的带领下都来了。
拉柱爸招呼媒人、女方父母和女儿坐下，就介绍自己的儿子给客人。
女方的母亲看上的是拉柱富裕的家境，对眼前这个总是笑嘻嘻的拉柱心里没有一点底儿，于是就着急着考未来的女婿。谁知还没等她开口，拉柱先说了：“叔——婶——你来了，你坐下，你吃烟袋，你喝茶壶。我今年18了，和我爸都属狗……”
拉柱爸递给拉柱一杯水，希望他能够停住，可是晚了。女方的父母已经站起来了，一边说家里有事儿，一边给媒人使眼色。
拉柱爸很尴尬，只好耐着性子把客人送出了家门。
客人走了，拉柱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边打自己的嘴，一边对气黑了脸的父亲说：“错了错了，咋一口气就把话说完了……没打住，没打住。”
父亲很为儿子的行为感到沮丧，却又现儿子一着急语却流利了，他狠狠地抽了两口旱烟，抬起头对拉柱说：“好好想想吧，看哪错了。”
拉柱摸着后脑勺，嘿嘿嘿，又笑了。
人常说，瓜瓜（即傻子）的笑多，母牛的尿多。拉柱爸最生气的就是拉柱的笑，他正要火，媒人又进门了。
媒人叫灵巧，是个黑小瘦弱的中年女人。灵巧口才极好，村里人都说她就是捏上半边嘴，有三个能说的也说不过她。原因是，她曾经把死人说活了。那还是灵巧当姑娘时的事，一家年轻两口子吵架，男的把女的打了一顿，打得很重，女的死活想不通，跑到大沟顶上要往下跳，在场的人谁说也没有用。灵巧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多的小孩子，对着那要跳沟的女人喊道：“都不要拉，叫她跳吧！她碎儿子在这儿等着呢！”灵巧一句话，救了这个女人的命，也使灵巧在周围四村八乡出了名。
灵巧和拉柱爸约莫说了一个小时话，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拉柱爸紧锁的眉头绽开了，他把旱烟袋往腰里一别就下地干活了。
腊梅
灵巧给拉柱新介绍的姑娘叫腊梅，长得小巧玲珑，模样也十分好看，就是不会说话。
据灵巧讲，腊梅小时候高烧，因为没钱看病，送孩子去医院晚了，就把嗓子烧坏了。
灵巧还说，腊梅没上过学，不识字；腊梅的爷爷是地主，至今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
可是，腊梅心灵手巧，比一般人都聪明。腊梅会做饭，擀的面又细又薄又筋道；腊梅会做衣服，还会剪裁衣服；腊梅会织毛衣，还会绣花……
还有，腊梅的哑巴是后天的，不会影响娃娃说话；还有腊梅虽然个子小，但是长得瓷实，能干农活儿，更不会影响生孩子……
灵巧一张巧嘴很快就说服了拉柱爸，也基本通过了腊梅父母这一关，腊梅父母说大人问题不大，让孩子见面后作最后决定。
又是一个吉祥的日子，拉柱家还像上次那样作了准备，双方家长的面部都没有掩盖住内心的复杂。虽然拉柱没有说话，但是拉柱的笑依然给腊梅一家留下了阴影。腊梅很不满意地撅着嘴，一直低着头撕自己衣服的前襟。
双方家长都明白，这是一对不理想的婚姻，是一对凑合的婚姻，也是一对无可奈何的婚姻。
一天上午，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彻村子内外，拉柱娶媳妇了，腊梅哭哭啼啼地进了拉柱家。
一个月后，拉柱的父母才知道腊梅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原来拉柱和腊梅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久，拉柱竟没挨过腊梅的身。父亲没有办法问儿子，母亲只好硬着头皮问儿子晚上怎样睡的觉。儿子笑了，一边搓手心的黑泥一边对母亲说：“人家不脱裤子，没办法下手！”说完又笑了。
52。粮食（39）
母亲又问：“你想不想抱腊梅睡觉？”
拉柱笑着不说话。***
母亲又问了一句。
拉柱翻眼看了看母亲，头低下了。
拉柱妈去找灵巧，灵巧把腊梅叫到自己家里问，两代女人比画着进行了史无前例的交流，最后灵巧终于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大蠢事，因为腊梅压根儿没看上拉柱，所以她死活不能让拉柱动自己。
灵巧同腊梅，也喜欢这个聪明的哑巴姑娘，但是她认为结了婚的媳妇就必须跟自己男人睡觉，如果任性就必须下狠手，这是经验。她当年也没看上自己的男人，可是当男人捆绑了她的胳膊腿，硬和她圆了房后她再也不反抗了。
她这样想自己，也这样想办法对付腊梅，还因为自己是媒人。
晚上，她悄悄叫了拉柱门中的一个嫂子，趁腊梅不注意用绳子把其手脚捆了起来，藏在门外看拉柱与腊梅行房事。
灵巧认为这样就万无一失，谁知拉柱笨得像狗熊，加上腊梅拼死挣扎，拉柱急得满头大汗也得不了手。
灵巧一着急，就和那位嫂子直接冲上去了，一人按住腊梅一只胳膊，教拉柱行了好事。
就在那一瞬间，腊梅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鲜血就从她的嘴唇流下来了。
腊梅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没下床，头不梳脸不洗，饭不吃水不喝，眼睛肿得像核桃。
拉柱妈劝，灵巧劝，都没有用。直到腊梅的母亲来了，腊梅才开始喝水、吃饭。
拉柱吓得再也不敢动腊梅了。
第二年，腊梅生了个小女孩儿。
送信的老张
老张，是我们那一带的邮递员，年纪二十多岁，可是大人、小孩都喊他老张。村子里的人有个习惯，凡是给公家干事的，不分男女，也不管年龄大小，称呼时均在其姓前冠以“老”字。
第一次认识老张，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公路边割草，忽然一阵急促的铃声自远处飘了来，眨眼间就见一个穿绿制服的小伙子从一辆绿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他一边向我们招手，一边说：“喂，小同学，把这几份报纸交给你们大队的支书好吧？”我正要上前去接，狗子哥一把拉住我，向那穿绿衣服的小伙子道：“你是送信的老张不是？”
“就是，在下就是送信的老张，有什么吩咐，你快讲，我还有一份电报急着送哩。”
狗子哥脖子一歪，很用力地在胸脯上拍了一巴掌，说：“报纸送到，没麻达！可是你得把你的绿车子叫咱骑一圈，就一会儿。”
老张狡黠地望了我们一眼，说：“对不起，车子不能给你骑，不过我可以给你耍个把戏，咋样？”
狗子本来不愿意，怎奈我们几个齐声拍手叫好，他也不再吭声了。
老张冲我们做了个怪脸，双脚一跺就跳上了自行车，他一会儿坐在车梁上，一会儿横坐在车座上，一会儿正骑，一会儿倒骑，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换了十几个动作，直看得我们眼花缭乱，一个个目瞪口呆，直到老张的身影在公路上消失了，我们还在议论老张的车技。狗子哥是我们中的娃娃头，也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个，读小人书从来不打绊子。他说这老张真神了，再练就是《烈火金刚》里的肖飞了。那时我正准备上一年级，还看不了书，可是肖飞的故事我听狗子哥讲过，今天见了老张，心想那肖飞也无非就是老张这模样。狗子哥说：“不是，不是，那肖飞厉害着呢，他老张提鞋也撵不上！”
不管老张能不能比上肖飞，我确实是羡慕又敬佩，也许是他那辆崭新的绿色自行车，也许是他那身漂亮的绿制服，也许是他那我们谁也玩不了的车技。后来，我听大人说，老张的单位是镇上的那个邮电所，他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送信、送报、送包裹、送电报。
一个下雨天，我们刚走出校门，迎面看见老张扛着自行车从村里走了来，他赤着脚光着腿，衣服裤子全被淋透了。狗子哥看见老张这副模样，扯着嗓子叫喊：“大家快来看哟，老张要驴骑人了！”几个调皮的孩子也跟着叫了起来，可是老张头也没回。我想不通，平日聪明过人的老张那天为什么自己淋得透湿却把雨衣包在了邮包上。
53。粮食（40）
此后很长时间未见老张，连狗子哥也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于是我们放学后相约在村口，挡住了替老张送信的一位老乡邮员。***那老乡邮员姓焦，说老张在那个下雨天跌进沟里摔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们听了心里都有些难过，回到家里也没人说一句话。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时间，老张来了，还骑着那辆绿车子，还是那样和人们又说又笑，还是照样给五保户蛮婆劈柴挑水，只是走路比过去慢了，留神看时，那左腿稍稍有点儿跛。几个小一点儿的调皮鬼几次要狗子哥喊老张玩个把戏，都被狗子哥拒绝了。
小门扇
小门扇不叫小门扇，是因为他爸叫老门扇，人们才叫他小门扇的。
老门扇的名字不叫老门扇，是因为他背长得宽，人们才叫他门扇的，当然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
那是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一群土匪呼呼啦啦就冲进了村子，结果绑走了村子里大财东的儿子，要求用三千块大洋交换。并且扬要把村子抢光，还要抢走漂亮的媳妇、姑娘给他的喽啰做老婆。村子人吓坏了，晚上就拖儿带女跑到白鹿原上的鲸鱼沟去躲藏。老门扇和他的家人也跑了，夜深人静时他一人却悄悄潜回村子，他不怕土匪，因为他们家没有可抢的东西，他更不怕土匪抓他，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回村子是要干一件别人不知道的大事，那是他思考了好几遍的一个横财的门路。
大财东托人与土匪头子交涉，用五百块大洋换回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土匪头子答应不再到村子里骚扰。于是，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村里。
回到村子的人们现，家家户户的大小门扇全没了。胆小怕事的人摇头叹气，有胆大的却站在崖头、场沿上大声叫骂偷门扇的毛贼趁火打劫。他们清楚，土匪无论如何也不会干这些偷鸡摸狗之事，偷门扇的一定是村子里的人。世界上的事从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永远都包不住火。很快就有人议论了，说是有人看见老门扇挨家挨户拆卸人家的门扇，整整忙活了一个晚上。议论也好、猜测也罢，没有证据谁也不敢当面去质问。还有，这么多的门扇放在什么地方去了？贼无赃，硬似钢，更何况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事就这样过去了，老门扇的绰号也随之叫开了，开始人们只是在背后叫，时间长了也就当面叫了。有些不懂事的娃娃甚至叫他“门扇叔”“门扇爷”，老门扇只是“嗯——嗯——”地答应着，脸上一点儿表也没有。
小门扇大头、宽背、柿饼脸，长得与老门扇一模一样。他没偷过门扇，更没经历过偷门扇的那个年代，性格上也与老子有很大差异。老门扇不苟笑，小门扇爱说爱笑。老门扇不愿与人交往，小门扇总喜欢在饲养室门口与别人掐方（关中农村农民玩的一种土棋），经常因悔棋与对方吵得面红耳赤。
按说，大家不应该叫他“小门扇”，可是大家还是让他把“门扇”世袭了。
小门扇嘴勤手勤腿也勤，不管春夏秋冬，下雨刮风，他从不睡懒觉，每天黎明就起床，然后一手拿铁锨，一手提担笼，慢悠悠地就出了家门。他先是顺着村中间的大路走，走到庄稼地里就拐弯了，而且步子在加快，他以极快的速度把牲口拉撒在生产队庄稼地里和别人自留地里的粪便捡在担笼里，倒进自己的自留地里，然后再把自己地里的石头、大土块挑出来扔进别人家地里。
起床迟的人永远不会现小门扇这个秘密，起床早的几个老头儿都清楚小门扇在干什么。有好心人曾劝小门扇不要这样，小门扇说不由他，不这样他就难受。
好心的老人无奈地摇摇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太像你大了，碎门扇！”
村子人把小叫“碎”。这几句对话很快被人传开了，“小门扇”这个名儿也就叫出去了。
小门扇听到了没有一点儿羞愧感，而且说：“现在不要说这话，收庄稼时再看，你叫我啥也无所谓，不伤皮不伤肉的，怕啥！”
54。粮食（41）
小门扇自留地的庄稼确实长得好，年年都丰收，打的粮食质量、数量比谁家都高。***
看不惯小门扇的人不少，不伤害自己利益的都睁只眼闭只眼，吃了亏的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个秋天的上午，小门扇和老婆到自留地里给包谷锄草，现地里有好几块石头，他知道是邻居有意扔过来的，一生气就抓起来往邻居的地里扔，没想到石头从手中滑脱，只听背后“哎哟——”一声，小门扇老婆的头上就起了一个大包。原来他扔的石头正好砸在了自己老婆的头上。老婆大骂小门扇缺德，不该把石头扔进人家地里，这样扔来扔去的，闹得大家都不高兴。
小门扇一脸沮丧，“唉”了一声，就蹲在了地上。他暂时不想扔石头了，他在想新的对付办法。
叶子
母亲生叶子的那天，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院子里的槐树梢儿纹丝不动，一片黄灿灿的树叶却落在他们家的窗台上，母亲就给孩子取了名叫叶子。
叶子的父母长相很普通，叶子却非常漂亮，村子里的人都说，这娃一点儿也不像她妈、她大。像也好，不像也罢，这议论就像风，吹着刮着叶子就长成了大姑娘，黑油油的长辫子，饱满的胸脯，特别是那对好看的大眼睛，常常让迎面而过的人回过头来再看她几眼。
其实，叶子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能歌善舞，听过一遍的歌她就会唱，看过别人跳舞，转过身她也会模仿着跳个**不离十。
学校老师教她《北京有个金太阳》，放学后她就把这歌教给那些没有上学的孩子们。在县城看了一次《红灯记》，她又把学习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这些唱段在村子里的高音喇叭上唱，没听过她唱戏的人还以为是县剧团那个演李铁梅的名角儿唱的，亲眼看她唱的，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学校老师把叶子推荐给县剧团，县剧团还真的来了两个人，听了叶子唱戏、跳舞后就通知她到县剧团去复试，叶子妈知道了，死活不同意，她说好男儿不当兵，好女子不演戏，还说戏子命苦，到时候连个正经婆家也找不下。
叶子不哭也不闹，睡在床上三天不吃不喝，可是最终没有改变母亲的态度。打这以后，叶子不唱不跳了，好看的脸上也没了笑容。
一天下午，村子来了个少见的胖女人，带着两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女孩儿还小，男孩儿已经十**岁年纪。听说是胖女人的男人犯了什么事儿，被送到很远的农场去改造，胖女人在城里生活不下去才到了农村。人常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户城里人到了农村竟住进了两孔好久没人住的破窑洞里，带来的盆盆罐罐、锅碗瓢勺、箱子提包就直接放在了地上。与村子人明显不同的是他们的口音和衣服的穿戴。胖女人长得胖，三个孩子也都不瘦，一个个都红红白白的，看不出受过什么委屈和磨难。
村里人平时都对城里人有看法，可是真正看到落难的城里人，又禁不住起了怜悯之心。有人帮忙给胖女人起炉灶，有人帮着修理桌椅，叶子妈主动整理起地上乱摆乱放的东西，还喊叶子一起来帮忙。
胖女人就住在叶子家旁边，两家人一来二去渐渐就熟悉了，胖女人难懂的外地口音，叶子和她妈妈也渐渐听着顺耳了。
胖女人的儿子叫豪子，留着小胡子，歪戴旧军帽，上穿海军衫，下穿宽裤腿裤子，脚上是一双洗得很白的网球鞋。这身装束，村子里的老人多数看不惯，可是年轻人却很羡慕，不少年轻小伙儿凑上去搭话，目的是想通过豪子搞顶军帽戴戴。
胖女人一家的到来，转移了村里平日议论的话题，大家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这家人的身上。今天来了个中年男人给胖女人送米面，有人就猜测是不是胖女人的野男人。明天有个小伙子给胖女人送蔬菜，有人就根据长相判断是胖女人的侄子还是外甥。他们都认为这城里的胖女人不会安分守己，一定会做出什么出轨的事来。
胖女人的故事没有生，胖女人儿子和叶子的行为却引起怀疑。先是有人现两个人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说悄悄话，后来有人看见两个人在河堤旁的树林子里搂着亲嘴。传得多了，就说豪子把手都塞进了叶子的衣服里。再后来，有人还说，两个人已经把那事儿干了。
55。粮食（42）
好事不出门，瞎事一溜风。这阵风在村子里吹了好几遍，终于吹进了叶子妈的耳朵里。叶子妈脸气得白纸一样，喊回叶子劈头盖脸就问与豪子干了啥事，叶子低头看地不说话。问急了，就冷冷地撂出一句话：“啥也没干！”
晚上，叶子妈叫来叶子的父亲和哥哥一起拷问叶子，并且用鸡毛掸、笤帚把子一起抽打叶子，叶子还是那句话，其余什么也不说。
这时，大门响一声，豪子来了，他一脸严肃地对叶子一家人宣布道：“我爱叶子！”
叶子妈气得浑身抖，咬着牙骂了一句：“不要脸！”
豪子却说：“我说的是真话！”
叶子爸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悄悄把叶子妈拉到一边说：“叶子也不小了，该找婆家了，你也问问娃到底是咋想的。”
叶子妈疯了似的喊道：“咋想也不行！我不能把娃给了河南担！”说着，就抡起笤帚就向豪子砸了去，豪子头一闪，撒腿就跑了。
叶子妈把叶子关在屋里三天不让出门。第四天早晨，叶子对母亲说，她要到镇上买东西。叶子妈本不想让去，但又怕这样下去女儿生出病来就勉强同意了。叶子背着黄背包走了，到了晚上还不见人影儿。
叶子妈想着想着，心里忽然害了怕，她要丈夫赶快去豪子家看豪子在不在，可是豪子家的大门早已经关了。
叶子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平时喊声大，关键时候却没了主意，本想把叶子吓唬吓唬，不要和豪子再来往，没想到女儿竟没了踪影。她正在着急，胖女人来了，一进门就喊她大妹子。
村子里的老人经常告诉他的子孙：打人不打笑脸人。叶子妈再不高兴也不能不理这满脸堆笑的外乡人呀！
胖女人拉着叶子妈的手，直说对不起，并告诉说豪子和叶子一块儿进城去了，叫她不要着急。
叶子妈一听这话，好像一桶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家城里有房？”
胖女人回答说：“不多，就一间。”
叶子妈问：“这一间怎么住？”
胖女人说：“还有一个小厨房。”
叶子妈急了，一拍桌子问：“我问一间屋两个人怎么住？”
胖女人这才恍然大悟，尴尬地笑了。
叶子妈“唉——”了一声，就坐在炕沿上哭了。
胖女人还想劝叶子妈，可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叶子妈朝她摇了摇手，说：“你走吧，你走吧！”
胖女人走后，叶子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叶子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她爱女儿，更了解女儿的脾性，万一这次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要嫁个好人家就难了。也许是缘分吧，咋好好的就来了个城里人吗？
叶子妈想了一夜，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叶子和豪子有了孩子以后，叶子妈终于知道，那年叶子和豪子在一起搂搂抱抱是有，可是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即使他们一块儿进城，也没有生人们说的那种关系，因为一起去的还有豪子的妹妹。就是因为村子人传的那些闲碎语，胖女人再一次到叶子家提亲时，叶子妈虽然很不愿，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一提到叶子的事儿，叶子妈总说：唾沫星子淹死人啊，嘴里头这软舌头有时候比刀子还恶！
碎娃子
星期六下午，我刚回到家，八婶就过来了，她一脸茫然地对我说，你快过去看看，碎娃子的眼睛咋还不睁，是不是有啥问题。
八婶和我们家是邻居，她丈夫在家中排行第八，我们叫他八叔，所以他的媳妇我们就叫八婶。
八婶长得水色，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脸色红白细润。村子的老人说，财东家的娃娃长得好，原因是这些人家有钱，男孩子娶媳妇选择余地大，把模样好看的女子都娶走了，这些女人生下的孩子自然漂亮。那时候，有一个顺口溜，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56。粮食（43）
八婶的娘家是地主，旧社会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有钱人；到了这个年代不行了，她的两个哥哥都三十多岁了，还找不下媳妇。她一副好脸蛋，一个好身段，没奈何就嫁给老实巴交的八叔，图的是八叔家是贫农成分。
八婶长得好看，就是不生男孩子，看着楼梯台似的一溜儿四个女子，公公婆婆每天都皱着眉头叹长气。八婶心里明白，但是没有办法，她也想生个男娃娃，不知为什么就是生不下。八叔说她没本事，她说八叔人不行，吵来吵去没有结果。
公社有规定，一对夫妇只能生两个孩子，生了两个孩子的妇女都要到公社卫生院做结扎手术，八婶生了三胎后，就被一群人用手扶拖拉机拉到镇上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走的时候，八婶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家就放声大哭了一场。八婶哭自己再不能生育，哭没生下男孩子对不起八叔，哭以后她和八叔老了没人照顾，哭八叔家没了传宗接代的男娃娃要绝户。周围的女人都去劝她，她还是停不下来，劝她的也都跟着流了眼泪。
做了手术后的八婶，身体明显胖，好看的脸上也有了皱纹，和男人们开玩笑时经常说粗话，有时甚至还动手动脚。
一天，八婶告诉八叔说要回娘家，第三天回来时怀里却抱了个小男孩，这小男孩眼睛不睁，也不哭。八婶心里不踏实，叫来三婆看究竟，三婆拉了拉孩子的胳膊腿，翻了翻孩子的眼皮，然后使劲拍了一下孩子的小屁股，小家伙才“啊——啊——”地叫了两声。
三婆笑了，说：“这碎东西还没满月，要给穿戴暖和些才好，再不敢往院子里抱了。”
因为我上学在学校住校，是第一次见这孩子。
我问八婶：“娃娃叫啥名字。”
八婶说：“还没名儿呢，现在叫碎娃子。”
我说：“咋能叫这个名儿呢？”
八婶说：“你是中学生，娃把你叫哥，你就给起个名儿吧。”
我说：“我想想。”
八婶说：“甭想了，你快看，碎娃子的眼睛咋不睁？”
我说：“你问三婆她们没有？”
八婶说：“周围的人问了遍，就差你没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八婶说：“你是有文化的人，婶想你可能知道。”
我说：“我又没生过娃，咋知道。”
八婶说：“那你看看这娃灵醒不？以后能不能上大学？”
我认真看了看瘦弱的碎娃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当我与八婶期待的目光对视时，竟说了句谎话：“能，肯定能上大学！”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全国的大专院校早已经关了门，城市里的中学生也都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了，碎娃子上大学应该是一个遥远的话题，可是他的养母，八婶想到了。
回到家里时，祖母正在做晚饭，一看见我就问：“是不是看碎娃子了。”
我说“是”。
祖母说：“那是你八婶花了50块钱抱回来的。”
我问：“从哪里抱回来的？”
祖母说：“在山里，远得很，坐汽车来回走了好几天。”
我没有说话。
祖母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在外面乱讲。”
我说：“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么。”
祖母说：“咱不管别人，你不要讲。”
我说：“好。”
夜幕渐渐降临了，村子也静了下来。半夜里听见有小孩儿哭，像猫叫，我想一定是碎娃子的声音。
温度
我在一棵树的年轮上来回奔走
每天都在想念
那悄然跃出地表的春天
桃花一阵李花一阵油菜花一阵
白鹿原上的春诗就这样跳上枝头
这就是多少次我看温度表
零下几度时做的梦
尽管已经冬天了
我用这样的梦
将自己移入温暖的洞｜穴
正在孕育着芽的树木和花枝
57。粮食（44）
和我一样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它们是否经得起寒冷和种种不遇
像我一样一次次地
相信一次次地力不从心
煤油灯
一直记得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煤油灯时的一些事。
煤油灯多是乡下人自己动手用墨水瓶做的，后来展到大一点儿的瓶子，再后来用上了城市工人做的罩子灯。
做简单的煤油灯很容易，取掉墨水瓶的塑料盖，换上自制的铁皮盖儿，在盖子中间挖一小孔，插上用铁皮卷成的灯芯管子，在管子中穿进用棉花搓成的灯芯绳，煤油灯就做成了。
乡下人用煤油灯最多的是冬季的夜晚，一家老少都睡着了，伴着煤油灯熬长夜的几乎都是各家各户的女主人，她们有的在纺线，有的在织布，有的在纳鞋底做鞋帮，有的在为老人、丈夫或孩子们缝补衣服。累了，她们会伸伸腰揉揉眼睛，有的还会低声啍几句当姑娘时学唱的几句或者成段的民歌民谣。
我小时候体质较差，常常睡到半夜就起来小解。这时候，我就现我的祖母和乡下那些妇女一样在煤油灯下忙活着。她头低得很厉害，距离煤油灯很近，老花镜架在她鼻尖上，花白的头有一绺已经挡住了她右边的眼睛。听见我的脚步声才抬起头，用手捋了一下头。这个晚上，她在为我改制母亲穿过的旧裤子。屁股上、膝盖上已经打了补丁。我走到跟前，一把抓起裤子扔在地上。我不是因为裤子补丁多，我讨厌穿这种在旁边开口的女式裤子让同学耻笑。
祖母很生气地瞪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我说：“不用补，补了我也不穿。”
祖母说：“你不穿看你穿啥？”
我忽然想起白天上坡捡柴火让酸枣树挂破了的裤子，于是不再吭声。
祖母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乡下人谁家娃娃不穿补丁衣裳！”
我说：“我不穿女人衣裳。”
祖母说：“娃娃穿他妈的衣服，人家不笑话。”
我说：“反正我不穿。”
祖母说：“不穿就不穿，我也不补了，你快睡觉吧，明天还上学呢。”
我一躺在炕上就睁不开眼睛了，所以也不知道祖母什么时候休息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穿衣服时，祖母缝的裤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枕头旁，打开一看，裤子旁边开衩的地方缝得没了缝隙。
出家门时，祖母正在给猪喂食，我现她眼睛红红的，很想说要她休息的话，可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我直觉得鼻子酸，想流眼泪。
夏天的晚上，月亮很亮，祖母和许多妇女在大门外的场沿上掐帽辫，夜很深了，她们也不愿散去。
帽辫是做草帽的主要材料，原料是小麦秆儿的上半部分，掐帽辫时把这些小麦秸秆在水中泡了，直到小麦秸秆软为止。晚上干这种活儿不需要太亮的灯光，有月亮的光就足够了。女人们夏夜在户外干这种活儿，既可乘凉，还可以节省煤油。
一个下雨天的晚上，祖母不能出去就在家里掐帽辫。我说：“把煤油灯点亮吧？”
祖母说：不用灯，黑摸也能掐帽辫。?(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
第二天，大家按照总执事的安排，各就各位分头行动，天黑之前基本准备就绪了。到了晚上，乡党们陆陆续续来行礼贺喜了。当时，乡党们行份子多是一两块钱，最多不超过五块钱，送物品的就是脸盆、保温瓶什么的，自家的亲戚和最要好的朋友，送的多是些被面子和床单。
结婚的这天早晨，新郎官早已收拾停当，理了，穿上最新、最时尚的衣服，带上礼馍、大肉、莲菜、烟酒以及送给新娘及其父母的礼品，在媒人和伴郎、伴娘的陪同下就出迎亲了。那年月，农村还连拖拉机也没有，迎亲最高级别的工具是生产队的马车，拉新娘嫁妆的是架子车，甚至用人力去抬。当然每匹马或骡子的额头会绑有红绸子，赶马车和拉、抬嫁妆的人也会穿上干净整齐的衣服，看上去很精神。
新娘家在姑娘出嫁的前一天，也要请自己的亲戚和自家门中之人。结婚这一天早晨，会准备好酒饭迎接新郎和迎亲的队伍。酒饭的主食是臊子面，村里人叫长面，叫长面是为取个吉利，长面，长寿长久长远。面做得薄、光、筋道，面中还会放两只荷包蛋。这样一碗看去很好的面食里，常常会有新娘的嫂嫂或者女朋友的“手脚”，她们要在碗底放一把盐或者一大勺辣椒，让粗心的新郞官为难，并且掏出感谢她们的红包。这种农村妇女惯用的戏弄新郎的方法常常会使新郎官上当。有些聪明的新郎会与伴郎交换碗筷，把这个难题交给伴郎去解决。
女方家闹完了新郎，嫁妆也就装进了迎亲的交通工具里，嫁妆多是被子、褥子、床单等床上用品，还有脸盆架子、衣服架子、脸盆、保温瓶、痰盂，电器也只是书本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也有女方家给女儿陪半截柜、小饭桌、梳妆台的，只是很少。
中午是婚宴，婚宴多是“十二件子”，也就是十二道菜，四凉、四热、四个拼盘。听来不错，实际上一桌席就是二斤肉，最好的是条子肉、粉蒸肉、肉丸子。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都比较小，最多摆上五桌子菜，只能通过流水席来解决。迎亲的队伍归来，先是鞭炮齐鸣，接着就举行婚礼，主持人多是头脑灵活、口齿伶俐而且喜欢说笑的人，他们用聪明和智慧把每一场婚礼都搞得非常热闹。
婚礼后，先是送亲的人入席吃酒，后是男方主要亲戚，再就是次要亲戚、朋友，下面才轮到乡党们，一场婚宴要持续三四个小时。那些参加宴会的老太太多数会用蒸馍夹了条子肉、粉蒸肉给他们孙子们带回去。
婚宴一结束，还没有收拾碗盘桌椅，小伙子们就开始闹洞房了。
闹洞房的**在晚上，对新婚的人，三天不分大小、长晚辈均可参加。话是这么说，实际上闹洞房的都是比新郎小的年轻人，他们要两位新人表演的节目都是与男女爱、甚至**有关系的。房内主要操作者是男性，一些年轻媳妇和姑娘只是站在窗外看着笑，间或也会喊几句帮腔的话，这些都出自年轻的媳妇，因为她经历过这些，参与整治新郎是因为新郎曾用同样办法整治过她。
月亮挂在村头的大树梢上，星星还在眨巴着小眼睛，夜已经深了。闹洞房的人渐渐从主人家离去，笑闹声和人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静寂的村夜里。
拉柱
拉柱妈和拉柱爸结婚很早，可是结婚多年拉柱妈的肚子一直大不了，两口子一商量就抱养了一个女孩儿，并取名叫引弟，目的就是想用这个引弟引来个弟弟。引弟5岁这年冬天，拉柱妈生下了拉柱。拉柱妈、拉柱爸对拉柱的爱呀，可真是捧在手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拉柱5岁那年，拉柱爸、拉柱妈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他们现5岁多的拉柱还不如人家一岁多的孩子，整天傻笑着乱跑，妈妈教的几句话，一句也说不完整。
拉柱的个子渐渐长高了，拉柱说的话也多了，但是拉柱的智力育依然很慢。
拉柱18岁这年，有人给拉住提亲，拉柱爸说过几年再说吧。拉柱不干，说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定了亲，为什么就自己没有媳妇呢？
51。粮食（38）
这话，拉柱爸、拉柱妈听了都高兴，他们现拉柱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傻，于是教了拉住一些紧要的话，并要求拉柱必须记住。
拉柱说，一定记下，绝不会忘记。
第三天上午，一个吉祥的日子，村子里最能说的媒人（即介绍人）把一个又高又胖的姑娘引进了拉柱家。
拉柱一家都换上干净整齐的衣服，早早就在家门口等待了。
女方的爸爸、妈妈在媒人的带领下都来了。
拉柱爸招呼媒人、女方父母和女儿坐下，就介绍自己的儿子给客人。
女方的母亲看上的是拉柱富裕的家境，对眼前这个总是笑嘻嘻的拉柱心里没有一点底儿，于是就着急着考未来的女婿。谁知还没等她开口，拉柱先说了：“叔——婶——你来了，你坐下，你吃烟袋，你喝茶壶。我今年18了，和我爸都属狗……”
拉柱爸递给拉柱一杯水，希望他能够停住，可是晚了。女方的父母已经站起来了，一边说家里有事儿，一边给媒人使眼色。
拉柱爸很尴尬，只好耐着性子把客人送出了家门。
客人走了，拉柱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边打自己的嘴，一边对气黑了脸的父亲说：“错了错了，咋一口气就把话说完了……没打住，没打住。”
父亲很为儿子的行为感到沮丧，却又现儿子一着急语却流利了，他狠狠地抽了两口旱烟，抬起头对拉柱说：“好好想想吧，看哪错了。”
拉柱摸着后脑勺，嘿嘿嘿，又笑了。
人常说，瓜瓜（即傻子）的笑多，母牛的尿多。拉柱爸最生气的就是拉柱的笑，他正要火，媒人又进门了。
媒人叫灵巧，是个黑小瘦弱的中年女人。灵巧口才极好，村里人都说她就是捏上半边嘴，有三个能说的也说不过她。原因是，她曾经把死人说活了。那还是灵巧当姑娘时的事，一家年轻两口子吵架，男的把女的打了一顿，打得很重，女的死活想不通，跑到大沟顶上要往下跳，在场的人谁说也没有用。灵巧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多的小孩子，对着那要跳沟的女人喊道：“都不要拉，叫她跳吧！她碎儿子在这儿等着呢！”灵巧一句话，救了这个女人的命，也使灵巧在周围四村八乡出了名。
灵巧和拉柱爸约莫说了一个小时话，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拉柱爸紧锁的眉头绽开了，他把旱烟袋往腰里一别就下地干活了。
腊梅
灵巧给拉柱新介绍的姑娘叫腊梅，长得小巧玲珑，模样也十分好看，就是不会说话。
据灵巧讲，腊梅小时候高烧，因为没钱看病，送孩子去医院晚了，就把嗓子烧坏了。
灵巧还说，腊梅没上过学，不识字；腊梅的爷爷是地主，至今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
可是，腊梅心灵手巧，比一般人都聪明。腊梅会做饭，擀的面又细又薄又筋道；腊梅会做衣服，还会剪裁衣服；腊梅会织毛衣，还会绣花……
还有，腊梅的哑巴是后天的，不会影响娃娃说话；还有腊梅虽然个子小，但是长得瓷实，能干农活儿，更不会影响生孩子……
灵巧一张巧嘴很快就说服了拉柱爸，也基本通过了腊梅父母这一关，腊梅父母说大人问题不大，让孩子见面后作最后决定。
又是一个吉祥的日子，拉柱家还像上次那样作了准备，双方家长的面部都没有掩盖住内心的复杂。虽然拉柱没有说话，但是拉柱的笑依然给腊梅一家留下了阴影。腊梅很不满意地撅着嘴，一直低着头撕自己衣服的前襟。
双方家长都明白，这是一对不理想的婚姻，是一对凑合的婚姻，也是一对无可奈何的婚姻。
一天上午，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彻村子内外，拉柱娶媳妇了，腊梅哭哭啼啼地进了拉柱家。
一个月后，拉柱的父母才知道腊梅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原来拉柱和腊梅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久，拉柱竟没挨过腊梅的身。父亲没有办法问儿子，母亲只好硬着头皮问儿子晚上怎样睡的觉。儿子笑了，一边搓手心的黑泥一边对母亲说：“人家不脱裤子，没办法下手！”说完又笑了。
52。粮食（39）
母亲又问：“你想不想抱腊梅睡觉？”
拉柱笑着不说话。***
母亲又问了一句。
拉柱翻眼看了看母亲，头低下了。
拉柱妈去找灵巧，灵巧把腊梅叫到自己家里问，两代女人比画着进行了史无前例的交流，最后灵巧终于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大蠢事，因为腊梅压根儿没看上拉柱，所以她死活不能让拉柱动自己。
灵巧同腊梅，也喜欢这个聪明的哑巴姑娘，但是她认为结了婚的媳妇就必须跟自己男人睡觉，如果任性就必须下狠手，这是经验。她当年也没看上自己的男人，可是当男人捆绑了她的胳膊腿，硬和她圆了房后她再也不反抗了。
她这样想自己，也这样想办法对付腊梅，还因为自己是媒人。
晚上，她悄悄叫了拉柱门中的一个嫂子，趁腊梅不注意用绳子把其手脚捆了起来，藏在门外看拉柱与腊梅行房事。
灵巧认为这样就万无一失，谁知拉柱笨得像狗熊，加上腊梅拼死挣扎，拉柱急得满头大汗也得不了手。
灵巧一着急，就和那位嫂子直接冲上去了，一人按住腊梅一只胳膊，教拉柱行了好事。
就在那一瞬间，腊梅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鲜血就从她的嘴唇流下来了。
腊梅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没下床，头不梳脸不洗，饭不吃水不喝，眼睛肿得像核桃。
拉柱妈劝，灵巧劝，都没有用。直到腊梅的母亲来了，腊梅才开始喝水、吃饭。
拉柱吓得再也不敢动腊梅了。
第二年，腊梅生了个小女孩儿。
送信的老张
老张，是我们那一带的邮递员，年纪二十多岁，可是大人、小孩都喊他老张。村子里的人有个习惯，凡是给公家干事的，不分男女，也不管年龄大小，称呼时均在其姓前冠以“老”字。
第一次认识老张，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公路边割草，忽然一阵急促的铃声自远处飘了来，眨眼间就见一个穿绿制服的小伙子从一辆绿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他一边向我们招手，一边说：“喂，小同学，把这几份报纸交给你们大队的支书好吧？”我正要上前去接，狗子哥一把拉住我，向那穿绿衣服的小伙子道：“你是送信的老张不是？”
“就是，在下就是送信的老张，有什么吩咐，你快讲，我还有一份电报急着送哩。”
狗子哥脖子一歪，很用力地在胸脯上拍了一巴掌，说：“报纸送到，没麻达！可是你得把你的绿车子叫咱骑一圈，就一会儿。”
老张狡黠地望了我们一眼，说：“对不起，车子不能给你骑，不过我可以给你耍个把戏，咋样？”
狗子本来不愿意，怎奈我们几个齐声拍手叫好，他也不再吭声了。
老张冲我们做了个怪脸，双脚一跺就跳上了自行车，他一会儿坐在车梁上，一会儿横坐在车座上，一会儿正骑，一会儿倒骑，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换了十几个动作，直看得我们眼花缭乱，一个个目瞪口呆，直到老张的身影在公路上消失了，我们还在议论老张的车技。狗子哥是我们中的娃娃头，也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个，读小人书从来不打绊子。他说这老张真神了，再练就是《烈火金刚》里的肖飞了。那时我正准备上一年级，还看不了书，可是肖飞的故事我听狗子哥讲过，今天见了老张，心想那肖飞也无非就是老张这模样。狗子哥说：“不是，不是，那肖飞厉害着呢，他老张提鞋也撵不上！”
不管老张能不能比上肖飞，我确实是羡慕又敬佩，也许是他那辆崭新的绿色自行车，也许是他那身漂亮的绿制服，也许是他那我们谁也玩不了的车技。后来，我听大人说，老张的单位是镇上的那个邮电所，他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送信、送报、送包裹、送电报。
一个下雨天，我们刚走出校门，迎面看见老张扛着自行车从村里走了来，他赤着脚光着腿，衣服裤子全被淋透了。狗子哥看见老张这副模样，扯着嗓子叫喊：“大家快来看哟，老张要驴骑人了！”几个调皮的孩子也跟着叫了起来，可是老张头也没回。我想不通，平日聪明过人的老张那天为什么自己淋得透湿却把雨衣包在了邮包上。
53。粮食（40）
此后很长时间未见老张，连狗子哥也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于是我们放学后相约在村口，挡住了替老张送信的一位老乡邮员。***那老乡邮员姓焦，说老张在那个下雨天跌进沟里摔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们听了心里都有些难过，回到家里也没人说一句话。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时间，老张来了，还骑着那辆绿车子，还是那样和人们又说又笑，还是照样给五保户蛮婆劈柴挑水，只是走路比过去慢了，留神看时，那左腿稍稍有点儿跛。几个小一点儿的调皮鬼几次要狗子哥喊老张玩个把戏，都被狗子哥拒绝了。
小门扇
小门扇不叫小门扇，是因为他爸叫老门扇，人们才叫他小门扇的。
老门扇的名字不叫老门扇，是因为他背长得宽，人们才叫他门扇的，当然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
那是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一群土匪呼呼啦啦就冲进了村子，结果绑走了村子里大财东的儿子，要求用三千块大洋交换。并且扬要把村子抢光，还要抢走漂亮的媳妇、姑娘给他的喽啰做老婆。村子人吓坏了，晚上就拖儿带女跑到白鹿原上的鲸鱼沟去躲藏。老门扇和他的家人也跑了，夜深人静时他一人却悄悄潜回村子，他不怕土匪，因为他们家没有可抢的东西，他更不怕土匪抓他，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回村子是要干一件别人不知道的大事，那是他思考了好几遍的一个横财的门路。
大财东托人与土匪头子交涉，用五百块大洋换回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土匪头子答应不再到村子里骚扰。于是，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村里。
回到村子的人们现，家家户户的大小门扇全没了。胆小怕事的人摇头叹气，有胆大的却站在崖头、场沿上大声叫骂偷门扇的毛贼趁火打劫。他们清楚，土匪无论如何也不会干这些偷鸡摸狗之事，偷门扇的一定是村子里的人。世界上的事从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永远都包不住火。很快就有人议论了，说是有人看见老门扇挨家挨户拆卸人家的门扇，整整忙活了一个晚上。议论也好、猜测也罢，没有证据谁也不敢当面去质问。还有，这么多的门扇放在什么地方去了？贼无赃，硬似钢，更何况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事就这样过去了，老门扇的绰号也随之叫开了，开始人们只是在背后叫，时间长了也就当面叫了。有些不懂事的娃娃甚至叫他“门扇叔”“门扇爷”，老门扇只是“嗯——嗯——”地答应着，脸上一点儿表也没有。
小门扇大头、宽背、柿饼脸，长得与老门扇一模一样。他没偷过门扇，更没经历过偷门扇的那个年代，性格上也与老子有很大差异。老门扇不苟笑，小门扇爱说爱笑。老门扇不愿与人交往，小门扇总喜欢在饲养室门口与别人掐方（关中农村农民玩的一种土棋），经常因悔棋与对方吵得面红耳赤。
按说，大家不应该叫他“小门扇”，可是大家还是让他把“门扇”世袭了。
小门扇嘴勤手勤腿也勤，不管春夏秋冬，下雨刮风，他从不睡懒觉，每天黎明就起床，然后一手拿铁锨，一手提担笼，慢悠悠地就出了家门。他先是顺着村中间的大路走，走到庄稼地里就拐弯了，而且步子在加快，他以极快的速度把牲口拉撒在生产队庄稼地里和别人自留地里的粪便捡在担笼里，倒进自己的自留地里，然后再把自己地里的石头、大土块挑出来扔进别人家地里。
起床迟的人永远不会现小门扇这个秘密，起床早的几个老头儿都清楚小门扇在干什么。有好心人曾劝小门扇不要这样，小门扇说不由他，不这样他就难受。
好心的老人无奈地摇摇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太像你大了，碎门扇！”
村子人把小叫“碎”。这几句对话很快被人传开了，“小门扇”这个名儿也就叫出去了。
小门扇听到了没有一点儿羞愧感，而且说：“现在不要说这话，收庄稼时再看，你叫我啥也无所谓，不伤皮不伤肉的，怕啥！”
54。粮食（41）
小门扇自留地的庄稼确实长得好，年年都丰收，打的粮食质量、数量比谁家都高。***
看不惯小门扇的人不少，不伤害自己利益的都睁只眼闭只眼，吃了亏的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个秋天的上午，小门扇和老婆到自留地里给包谷锄草，现地里有好几块石头，他知道是邻居有意扔过来的，一生气就抓起来往邻居的地里扔，没想到石头从手中滑脱，只听背后“哎哟——”一声，小门扇老婆的头上就起了一个大包。原来他扔的石头正好砸在了自己老婆的头上。老婆大骂小门扇缺德，不该把石头扔进人家地里，这样扔来扔去的，闹得大家都不高兴。
小门扇一脸沮丧，“唉”了一声，就蹲在了地上。他暂时不想扔石头了，他在想新的对付办法。
叶子
母亲生叶子的那天，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院子里的槐树梢儿纹丝不动，一片黄灿灿的树叶却落在他们家的窗台上，母亲就给孩子取了名叫叶子。
叶子的父母长相很普通，叶子却非常漂亮，村子里的人都说，这娃一点儿也不像她妈、她大。像也好，不像也罢，这议论就像风，吹着刮着叶子就长成了大姑娘，黑油油的长辫子，饱满的胸脯，特别是那对好看的大眼睛，常常让迎面而过的人回过头来再看她几眼。
其实，叶子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能歌善舞，听过一遍的歌她就会唱，看过别人跳舞，转过身她也会模仿着跳个**不离十。
学校老师教她《北京有个金太阳》，放学后她就把这歌教给那些没有上学的孩子们。在县城看了一次《红灯记》，她又把学习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这些唱段在村子里的高音喇叭上唱，没听过她唱戏的人还以为是县剧团那个演李铁梅的名角儿唱的，亲眼看她唱的，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学校老师把叶子推荐给县剧团，县剧团还真的来了两个人，听了叶子唱戏、跳舞后就通知她到县剧团去复试，叶子妈知道了，死活不同意，她说好男儿不当兵，好女子不演戏，还说戏子命苦，到时候连个正经婆家也找不下。
叶子不哭也不闹，睡在床上三天不吃不喝，可是最终没有改变母亲的态度。打这以后，叶子不唱不跳了，好看的脸上也没了笑容。
一天下午，村子来了个少见的胖女人，带着两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女孩儿还小，男孩儿已经十**岁年纪。听说是胖女人的男人犯了什么事儿，被送到很远的农场去改造，胖女人在城里生活不下去才到了农村。人常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户城里人到了农村竟住进了两孔好久没人住的破窑洞里，带来的盆盆罐罐、锅碗瓢勺、箱子提包就直接放在了地上。与村子人明显不同的是他们的口音和衣服的穿戴。胖女人长得胖，三个孩子也都不瘦，一个个都红红白白的，看不出受过什么委屈和磨难。
村里人平时都对城里人有看法，可是真正看到落难的城里人，又禁不住起了怜悯之心。有人帮忙给胖女人起炉灶，有人帮着修理桌椅，叶子妈主动整理起地上乱摆乱放的东西，还喊叶子一起来帮忙。
胖女人就住在叶子家旁边，两家人一来二去渐渐就熟悉了，胖女人难懂的外地口音，叶子和她妈妈也渐渐听着顺耳了。
胖女人的儿子叫豪子，留着小胡子，歪戴旧军帽，上穿海军衫，下穿宽裤腿裤子，脚上是一双洗得很白的网球鞋。这身装束，村子里的老人多数看不惯，可是年轻人却很羡慕，不少年轻小伙儿凑上去搭话，目的是想通过豪子搞顶军帽戴戴。
胖女人一家的到来，转移了村里平日议论的话题，大家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这家人的身上。今天来了个中年男人给胖女人送米面，有人就猜测是不是胖女人的野男人。明天有个小伙子给胖女人送蔬菜，有人就根据长相判断是胖女人的侄子还是外甥。他们都认为这城里的胖女人不会安分守己，一定会做出什么出轨的事来。
胖女人的故事没有生，胖女人儿子和叶子的行为却引起怀疑。先是有人现两个人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说悄悄话，后来有人看见两个人在河堤旁的树林子里搂着亲嘴。传得多了，就说豪子把手都塞进了叶子的衣服里。再后来，有人还说，两个人已经把那事儿干了。
55。粮食（42）
好事不出门，瞎事一溜风。这阵风在村子里吹了好几遍，终于吹进了叶子妈的耳朵里。叶子妈脸气得白纸一样，喊回叶子劈头盖脸就问与豪子干了啥事，叶子低头看地不说话。问急了，就冷冷地撂出一句话：“啥也没干！”
晚上，叶子妈叫来叶子的父亲和哥哥一起拷问叶子，并且用鸡毛掸、笤帚把子一起抽打叶子，叶子还是那句话，其余什么也不说。
这时，大门响一声，豪子来了，他一脸严肃地对叶子一家人宣布道：“我爱叶子！”
叶子妈气得浑身抖，咬着牙骂了一句：“不要脸！”
豪子却说：“我说的是真话！”
叶子爸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悄悄把叶子妈拉到一边说：“叶子也不小了，该找婆家了，你也问问娃到底是咋想的。”
叶子妈疯了似的喊道：“咋想也不行！我不能把娃给了河南担！”说着，就抡起笤帚就向豪子砸了去，豪子头一闪，撒腿就跑了。
叶子妈把叶子关在屋里三天不让出门。第四天早晨，叶子对母亲说，她要到镇上买东西。叶子妈本不想让去，但又怕这样下去女儿生出病来就勉强同意了。叶子背着黄背包走了，到了晚上还不见人影儿。
叶子妈想着想着，心里忽然害了怕，她要丈夫赶快去豪子家看豪子在不在，可是豪子家的大门早已经关了。
叶子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平时喊声大，关键时候却没了主意，本想把叶子吓唬吓唬，不要和豪子再来往，没想到女儿竟没了踪影。她正在着急，胖女人来了，一进门就喊她大妹子。
村子里的老人经常告诉他的子孙：打人不打笑脸人。叶子妈再不高兴也不能不理这满脸堆笑的外乡人呀！
胖女人拉着叶子妈的手，直说对不起，并告诉说豪子和叶子一块儿进城去了，叫她不要着急。
叶子妈一听这话，好像一桶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家城里有房？”
胖女人回答说：“不多，就一间。”
叶子妈问：“这一间怎么住？”
胖女人说：“还有一个小厨房。”
叶子妈急了，一拍桌子问：“我问一间屋两个人怎么住？”
胖女人这才恍然大悟，尴尬地笑了。
叶子妈“唉——”了一声，就坐在炕沿上哭了。
胖女人还想劝叶子妈，可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叶子妈朝她摇了摇手，说：“你走吧，你走吧！”
胖女人走后，叶子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叶子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她爱女儿，更了解女儿的脾性，万一这次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要嫁个好人家就难了。也许是缘分吧，咋好好的就来了个城里人吗？
叶子妈想了一夜，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叶子和豪子有了孩子以后，叶子妈终于知道，那年叶子和豪子在一起搂搂抱抱是有，可是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即使他们一块儿进城，也没有生人们说的那种关系，因为一起去的还有豪子的妹妹。就是因为村子人传的那些闲碎语，胖女人再一次到叶子家提亲时，叶子妈虽然很不愿，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一提到叶子的事儿，叶子妈总说：唾沫星子淹死人啊，嘴里头这软舌头有时候比刀子还恶！
碎娃子
星期六下午，我刚回到家，八婶就过来了，她一脸茫然地对我说，你快过去看看，碎娃子的眼睛咋还不睁，是不是有啥问题。
八婶和我们家是邻居，她丈夫在家中排行第八，我们叫他八叔，所以他的媳妇我们就叫八婶。
八婶长得水色，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脸色红白细润。村子的老人说，财东家的娃娃长得好，原因是这些人家有钱，男孩子娶媳妇选择余地大，把模样好看的女子都娶走了，这些女人生下的孩子自然漂亮。那时候，有一个顺口溜，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56。粮食（43）
八婶的娘家是地主，旧社会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有钱人；到了这个年代不行了，她的两个哥哥都三十多岁了，还找不下媳妇。她一副好脸蛋，一个好身段，没奈何就嫁给老实巴交的八叔，图的是八叔家是贫农成分。
八婶长得好看，就是不生男孩子，看着楼梯台似的一溜儿四个女子，公公婆婆每天都皱着眉头叹长气。八婶心里明白，但是没有办法，她也想生个男娃娃，不知为什么就是生不下。八叔说她没本事，她说八叔人不行，吵来吵去没有结果。
公社有规定，一对夫妇只能生两个孩子，生了两个孩子的妇女都要到公社卫生院做结扎手术，八婶生了三胎后，就被一群人用手扶拖拉机拉到镇上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走的时候，八婶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家就放声大哭了一场。八婶哭自己再不能生育，哭没生下男孩子对不起八叔，哭以后她和八叔老了没人照顾，哭八叔家没了传宗接代的男娃娃要绝户。周围的女人都去劝她，她还是停不下来，劝她的也都跟着流了眼泪。
做了手术后的八婶，身体明显胖，好看的脸上也有了皱纹，和男人们开玩笑时经常说粗话，有时甚至还动手动脚。
一天，八婶告诉八叔说要回娘家，第三天回来时怀里却抱了个小男孩，这小男孩眼睛不睁，也不哭。八婶心里不踏实，叫来三婆看究竟，三婆拉了拉孩子的胳膊腿，翻了翻孩子的眼皮，然后使劲拍了一下孩子的小屁股，小家伙才“啊——啊——”地叫了两声。
三婆笑了，说：“这碎东西还没满月，要给穿戴暖和些才好，再不敢往院子里抱了。”
因为我上学在学校住校，是第一次见这孩子。
我问八婶：“娃娃叫啥名字。”
八婶说：“还没名儿呢，现在叫碎娃子。”
我说：“咋能叫这个名儿呢？”
八婶说：“你是中学生，娃把你叫哥，你就给起个名儿吧。”
我说：“我想想。”
八婶说：“甭想了，你快看，碎娃子的眼睛咋不睁？”
我说：“你问三婆她们没有？”
八婶说：“周围的人问了遍，就差你没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八婶说：“你是有文化的人，婶想你可能知道。”
我说：“我又没生过娃，咋知道。”
八婶说：“那你看看这娃灵醒不？以后能不能上大学？”
我认真看了看瘦弱的碎娃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当我与八婶期待的目光对视时，竟说了句谎话：“能，肯定能上大学！”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全国的大专院校早已经关了门，城市里的中学生也都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了，碎娃子上大学应该是一个遥远的话题，可是他的养母，八婶想到了。
回到家里时，祖母正在做晚饭，一看见我就问：“是不是看碎娃子了。”
我说“是”。
祖母说：“那是你八婶花了50块钱抱回来的。”
我问：“从哪里抱回来的？”
祖母说：“在山里，远得很，坐汽车来回走了好几天。”
我没有说话。
祖母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在外面乱讲。”
我说：“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么。”
祖母说：“咱不管别人，你不要讲。”
我说：“好。”
夜幕渐渐降临了，村子也静了下来。半夜里听见有小孩儿哭，像猫叫，我想一定是碎娃子的声音。
温度
我在一棵树的年轮上来回奔走
每天都在想念
那悄然跃出地表的春天
桃花一阵李花一阵油菜花一阵
白鹿原上的春诗就这样跳上枝头
这就是多少次我看温度表
零下几度时做的梦
尽管已经冬天了
我用这样的梦
将自己移入温暖的洞｜穴
正在孕育着芽的树木和花枝
57。粮食（44）
和我一样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它们是否经得起寒冷和种种不遇
像我一样一次次地
相信一次次地力不从心
煤油灯
一直记得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煤油灯时的一些事。
煤油灯多是乡下人自己动手用墨水瓶做的，后来展到大一点儿的瓶子，再后来用上了城市工人做的罩子灯。
做简单的煤油灯很容易，取掉墨水瓶的塑料盖，换上自制的铁皮盖儿，在盖子中间挖一小孔，插上用铁皮卷成的灯芯管子，在管子中穿进用棉花搓成的灯芯绳，煤油灯就做成了。
乡下人用煤油灯最多的是冬季的夜晚，一家老少都睡着了，伴着煤油灯熬长夜的几乎都是各家各户的女主人，她们有的在纺线，有的在织布，有的在纳鞋底做鞋帮，有的在为老人、丈夫或孩子们缝补衣服。累了，她们会伸伸腰揉揉眼睛，有的还会低声啍几句当姑娘时学唱的几句或者成段的民歌民谣。
我小时候体质较差，常常睡到半夜就起来小解。这时候，我就现我的祖母和乡下那些妇女一样在煤油灯下忙活着。她头低得很厉害，距离煤油灯很近，老花镜架在她鼻尖上，花白的头有一绺已经挡住了她右边的眼睛。听见我的脚步声才抬起头，用手捋了一下头。这个晚上，她在为我改制母亲穿过的旧裤子。屁股上、膝盖上已经打了补丁。我走到跟前，一把抓起裤子扔在地上。我不是因为裤子补丁多，我讨厌穿这种在旁边开口的女式裤子让同学耻笑。
祖母很生气地瞪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我说：“不用补，补了我也不穿。”
祖母说：“你不穿看你穿啥？”
我忽然想起白天上坡捡柴火让酸枣树挂破了的裤子，于是不再吭声。
祖母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乡下人谁家娃娃不穿补丁衣裳！”
我说：“我不穿女人衣裳。”
祖母说：“娃娃穿他妈的衣服，人家不笑话。”
我说：“反正我不穿。”
祖母说：“不穿就不穿，我也不补了，你快睡觉吧，明天还上学呢。”
我一躺在炕上就睁不开眼睛了，所以也不知道祖母什么时候休息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穿衣服时，祖母缝的裤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枕头旁，打开一看，裤子旁边开衩的地方缝得没了缝隙。
出家门时，祖母正在给猪喂食，我现她眼睛红红的，很想说要她休息的话，可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我直觉得鼻子酸，想流眼泪。
夏天的晚上，月亮很亮，祖母和许多妇女在大门外的场沿上掐帽辫，夜很深了，她们也不愿散去。
帽辫是做草帽的主要材料，原料是小麦秆儿的上半部分，掐帽辫时把这些小麦秸秆在水中泡了，直到小麦秸秆软为止。晚上干这种活儿不需要太亮的灯光，有月亮的光就足够了。女人们夏夜在户外干这种活儿，既可乘凉，还可以节省煤油。
一个下雨天的晚上，祖母不能出去就在家里掐帽辫。我说：“把煤油灯点亮吧？”
祖母说：不用灯，黑摸也能掐帽辫。?(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