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阅读
公安局的人叫来严凤霞，严凤霞从已经烧焦了的尸体特征上认出了欧阳蓉。欧阳蓉已经面目全非了，她身体是侧着倒下去的，着地的地方是屁股，那地方还有三片布，红色的裤头、白色的棉毛裤、蓝色的毛裤，这些都是严主任熟悉的，当然还有其他，只是我们孩子们不知道。
这一段时间，欧阳蓉的绪很不正常，学校领导早已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有意识安排严主任放寒假和她一起值班，并让她们两个住在两隔壁。出事的晚上，她们俩还聊了很久，严主任没想到她刚睡着欧阳蓉就敲她的门了。
严凤霞的思想是矛盾的，她不相信欧阳蓉会纵火烧学校的办公房，但事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点火焚烧学校的就是这个既有文化又有个性的女老师。她知道这些天欧阳蓉的父母同一天被关进了牛棚，哥哥被送到农场劳动改造，与她谈了三年对象的男朋友也和她玩起了失踪。欧阳蓉感觉天塌了，她瘦弱的肩膀再也承受不了这些压力，特别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同正在受冲击的严凤霞，却又感觉自己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一样，所以她思考了许久也没有给严主任说心里话。开始，她想一把火把这所学校烧光，可是在大火已经燃烧起来的时候，她又拍开严主任的屋门，把严主任从睡梦中喊了起来。这一点，严主任心里是感激的。
公安局的结论很快就做出来了，认定此案为现行反革命纵火，是该学校教师欧阳蓉所为，并且召开全村社员大会进行公布。
一场大火，烧掉了村子小学三间校领导办公室和会议室，也烧掉了一位年轻女教师和她的政治生命，欧阳蓉永远和现行反革命纵火犯连在了一起。
批斗李仁义
李仁义，高个儿，浓眉大眼，腰板挺得很直，胡子留得很长，迟早见他都是一身干净整洁的黑衣服。过去我常听人们叫他“老爷”，“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才从一张大字报上知道他的尊姓大名：李仁义。
村子里的老人都说李仁义好，而且教育他们的儿孙学习李仁义。他们说得最多的是李仁义的谦虚，说李仁义在西安干事的时候，常常回村子里探亲访友，每次都是走到村外就下了马，脱下礼帽，收起文明棍儿，与乡亲们热打招呼、亲切攀谈。无论富人穷人、大人小孩，都以平等待之。村子里谁家若有事，只要他知道，都会尽力去帮助。
现在有人写大字报揭了，大字报写得很长，说这个李仁义旧社会曾任西安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处长，杀过不少**员和进步人士，是黑五类，是牛鬼蛇神，属于阶级敌人范畴。可是，他伪装老实欺骗革命群众，妄想蒙混过关，呼吁革命群众擦亮眼睛，团结起来，把李仁义打翻在地，再踩上几只脚，让他永远不能翻身。
66。十块钱（7）
我悄悄问爷爷，李仁义当时的官有多大。
爷爷说：“大官，是咱村多年以来最大的官。”
我还是不懂。
爷爷说：“李仁义这官儿的官衔不算太大，但是这官儿是见官加一级，见排长他就是连长，见连长他就是营长，见营长他就是团长；专门管军人，权大得怕怕！”
这时候，谁也不敢说话了，不管过去多好，也无论做了多少好事，只要你是阶级敌人，一律要抓起来批斗。
晚上，大队部门前灯火通明，大队部旁边的大槐树上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里放着**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当**语录歌停放的时候，批斗李仁义的大会就开始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李仁义押进会场，让他站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上，然后给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大大的木牌子，牌子上用墨笔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李仁义”。此时，李仁义笔直的腰弯下了，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滴，一直滴到他花白的胡子上，刚才还红红的脸现在变得煞白。
一个戴着草绿色军帽、穿着草绿色军装、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小伙子手挥着**语录本跑上主席台，然后举起拳头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李仁义！”随之就是一阵呼应的口号声。这声音在静寂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这个主持批斗会的小伙子原来叫大牛，刚刚改名叫红卫，是正在上高中的学生，前几天当上了学校造反司令。
口号喊过后就是批判，第一个上台的是位年轻妇女，据说是李仁义门中的侄媳妇，先读了一段最高指示，然后愤怒批判李仁义重男轻女反动思想。没说两句又呼起口号。第二个的是个小学生，批判李仁义给他吃水果糖，是拉拢腐蚀革命下一代。第三个是李仁义家的邻居，批判李仁义把曾经穿过的旧衣服给他穿，是看不起穷人，是诬蔑贫下中农。第三个完还没来得及呼口号电灯忽然灭了，整个村子霎时就漆黑成一片。
这时，不知谁在喊：“都停电了，还不回家睡觉！”
马上就有人附和道：“走了——回家了——”
像是红卫在高喊：“大家都不要动，一会儿就来电了！批斗会还要继续！”
人们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哗啦一下就散了。
电灯再亮时，会场只剩下了红卫和站在凳子上的李仁义。
红卫仇恨地看了看李仁义，大声训斥道：“还不滚回去！等什么？等蒋介石回来是不是？”
李仁义没理他，自己下了桌子，向着黑夜走去了。
富贵和芳芳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村子里的人很快分成了两派，人数多的是红卫兵，人数少的是造反队。听说西安城里的人也是这么分的，只是叫法更多，工人分工总司、工联；农民分农总司、农民总会；学生和机关干部也有自己的组织。可是，不管怎么分都是两大派。
富贵和芳芳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眼看大女儿就要出嫁了，芳芳却提出要和富贵离婚，而且态度非常强硬。原因很简单，两个人的观点不一致，芳芳是红卫兵，富贵是造反派；一个骂一个是大瞎熊，一个骂一个是保皇派。两口子在外面吵，回到家吵，甚至晚上睡在炕上也吵。
两口子闹还不说，两个女儿和儿子长生的态度也十分强硬，他们和妈妈观点绝对一致，矛头一致对准父亲开火。面对极端劣势，富贵更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下定决心、绝不回头。
富贵的名字叫得好，实际上爷爷、爸爸都是穷人，他们几代人都是靠给地主财东家扛长活养家糊口的。
富贵世代单传，他的父亲在富贵出生的时候已经53岁了，生怕这个宝贝疙瘩出现意外，就给他取名“富贵”。富贵大眼睛、塌鼻子、高额头，身体非常结实。可是，富贵怕热，每年一入夏就光着脊背、打赤脚。太阳一照，本来就显黑的皮肤更黑得油光亮。那时候村子里的人谁也没见过外国人，都喊富贵是日本人，他们看过反映抗日战争的电影，现富贵很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小队长。
67。十块钱（8）
富贵从小就是孩子王，村子里与他同龄的孩子几乎都挨过他的打。一般人只能打人，挨不起打；富贵既能打人，也能挨打。一次到镇子上办事，富贵被一伙二流子堵住了，富贵自知不是对手，抱住头就蹲下了，这些人拳打脚踢，希望富贵回话求饶了结此事，可是富贵自始至终不说话。这些人感到无趣，拧身就要离去，这时候富贵跳起来了，抓起一块砖头照直就向为的拍了去，这为的向前一扑就倒了，其他人看富贵下了死手，纷纷撒腿跑去。这下富贵很快在方圆几十里出名了。
富贵喜欢打架，也喜欢打老婆，自从芳芳进了他家门，身上经常红一块紫一块，吵闹声隔几天就有。这几年打架少了，是因为儿子长生长大了，他看不惯父亲打骂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帮母亲一块儿打父亲，可是娘们儿两个根本不是对手。现在长生长大了，富贵一看儿子生气时的眼光，心里还真有点儿怯火。
了解富贵的人，知道富贵还有一个毛病，手脚不干净，只要出门就不空手，见大的拿大的，见小的拿小的，一把麦穗，一块砖头，一根木头，一锨土粪，他都要。要是今天无收获，他晚上肯定睡不着，就是数九寒天也会爬起来找点儿东西拿回家来。
因为这些，富贵每次运动都受冲击，甚至陪地富反坏右分子挨批判。也正因为这些，富贵对公社和村子里领导意见很大。现在整个世界都在“炮轰”“打倒”走资派，批判斗争“地富反坏右”，高音喇叭整天喊，大字报贴得到处飞，人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连省长、市长、县长都被人拉到会上批判了。“乱了，乱了，再不下手就来不及了！”想到这里，富贵背起一袋子锅盔，进了一次县城和省城，回到家就宣布革命了。他拉了几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成立了造反队，自任司令，并且和县上、城里的造反派挂上了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批斗公社党委书记和社长，同时把村子的支部书记、大队长拉去陪斗。
芳芳出身贫寒，小时候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只指望长大了找个好女婿，有个好婆家，没想到母亲把她嫁给了富贵，婚后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恓惶。再加上富贵的表现，芳芳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但是，不能说，一说就得挨打。
富贵打芳芳是真打，每次都是抓住芳芳的头，踩住芳芳的身子，拳脚齐上，直到自己打累了为止。芳芳挨打从不求饶，开始是对打，打不过了就抓富贵的脸。双方停住手脚后，很快一切又恢复到从前，富贵去干活，芳芳去做饭，好像没生过事一样。细微的区别，只是晚上谁再也不动谁。
村子里的人常这样说：打乖的老婆揉到的面。他们认为，男人打自己的老婆是应该的，也是正常的；女人挨打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芳芳的娘家不同，父亲个小力薄，母亲人高马大；父亲生性懦弱，母亲高喉咙大嗓门。自然没有生过父亲打母亲的事，倒是母亲经常教训父亲，甚至拿旱烟袋指着父亲的鼻子骂父亲没出息。芳芳也曾想学习母亲，但是富贵不是她父亲那样的人。再一想，也不能学，因为像母亲那样的人也是少数，一个女人家，一辈子不缠脚，迟早还叼着个旱烟袋，像个啥样子？
芳芳就是在这样的矛盾和环境中生活着，从姑娘、媳妇到老婆，她一直服从命运来安排。“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一次不同了，她也要革命了，而革命的第一个阻力就是富贵，所以她决定和富贵离婚。
可是，公社正常工作秩序乱了，领导因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抓去批斗了，管离婚的干部也不知去向，富贵革命不见人，这离婚也只能暂时放下了。
这一天，芳芳穿着红卫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手上拿着《**语录》准备去开会，刚出门迎面就碰上了富贵。两人一见，眼睛都瞪圆了，话没说完三句，富贵先动了手，很快，芳芳就被富贵踩在了脚下。芳芳在下面骂，富贵在上面打，这场面碰巧被儿子长生看见了，长生过去一直对父亲有意见，加上最近出现的许多矛盾，随手拿起一根扁担就抡了上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富贵倒在了地上。长生解恨了，多年的气也出了，富贵却不能动了。
68。十块钱（9）
长生扔下扁担跑了，芳芳也走了，富贵的造反队员把他们的司令抬到家里的炕上，又叫来医生为其治疗。伤是硬伤，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要求休息。
富贵在炕上睡了半个月也没人管，这一天忽然掉了眼泪，他想，自己也活大半辈子了，如今竟落了人嫌狗不爱的下场，把儿子一尺二寸养活成墙高的小伙了，竟然出手打自己的父亲。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想不通，于是穿起衣服，一瘸一跛地上了坡，眼睛一闭就从石板沟上跳了下去。
富贵挂在了半山腰的一棵枣树上，脸划破了，胯骨也摔骨折了。
富贵被人用绳子绑了，顺着山坡溜了下来，然后用一张床板抬回了家。
看着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富贵，芳芳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就流出来了。
擦了眼泪，芳芳又骂了：“狗日的，能行么，咋不跳水库呢？咋不摔死呢？”
富贵扭头骂道：“滚你妈的x，我也没请你来！”
芳芳说：“那你狗日的就死在炕上！”
富贵说：“死就死，你以为我怕死不成！”
芳芳说：“那你就死吧，你能舍得造反队司令的官帽就死！”
富贵抓起头下枕的枕头朝芳芳砸了过去，芳芳一歪头，冲出门跑了。
富贵的小院里恢复了平静，外面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却响了，唱的还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富贵原以为芳芳是一时生气不来管他，没想到一天过去了还不见动静。不要说伤痛，三顿饭水米没沾牙，肚子早饿得不答应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下了炕，想扶着墙到厨房找个馍吃，可是也站不住。再一次躺在炕上的时候，他只觉得心慌、头晕，眼睛乱冒金花。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慌啊！
他正在难受，忽然听见院子有动静，顺口就问了声“谁呀？”
院子里的声音立即消失了。
“得是碎女子？快，给大拿个馍去！”富贵猜是小女儿在院子干什么事。
“俺妈不叫给你吃。”传进屋的是一个细细脆脆的声音。
“为啥？”他想用力喊一声，可是没有力气。
“为啥你知道！谁叫你是造反派？”
“你个碎娃娃知道个屁？快去！给大拿馍去，再端碗水。”
“我才不给造反派的人拿馍呢。”
“你拿不拿？”
“不拿，叫你造反派的人给你拿去！”
富贵的口气很硬，8岁的小女儿也不示弱。
富贵一用力，炕上的枕头就飞到院子里去了。
随着大门一声响，小女儿一溜烟地跑了。
富贵长叹口气，骂了句“狗日的！”就又躺下了。
富贵第一次尝到饥饿的痛苦，夜很深的时候，芳芳和几个孩子回家了，听对话才知道他们是看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去了。
富贵也爱看戏，他听说演李奶奶和李铁梅的演员都是县剧团的名角儿。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李玉和，那些日本鬼子把李玉和押到刑场，都要枪毙了，那李玉和雄赳赳气昂昂，脸不改色心不跳。自己也是革命呀，怎么一天没吃饭就不行了。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好像又不饿了。
土炮子
三愣子看上二牛当过兵，又有一身好力气，死说活说把二牛拉进了造反队。二牛家媳妇桂花是个精明人，她害怕二牛跟着三愣子学坏，好话说了三担笼，可终未把二牛劝醒。二牛说得也有理：“史无前例的大运动么，咱是个贫贫儿的贫农，咱是**、**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咱能干瞪两眼不革命当逍遥派吗？娃他妈，这可是个立场问题。”桂花是个山沟沟里长大的女人，没见过大世面，说不过自个儿的男人，只好求助于婆婆。走到婆婆跟前，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又出不来了，因为这阵子婆婆的心脏病正犯得厉害，她怕老人生气出意外。
桂花返身回到自个儿屋里时，二牛已经跟着三愣子开会走了。她急忙跑到大门口张望，望了半晌也没看见二牛个人影影儿。
69。十块钱（10）
这一天，桂花的右眼不住地跳，她撕了片麦秆叶儿撑在眼皮上也不顶事。***她常听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跳灾就是要遇灾祸。她心里很为二牛担忧。吃过晚饭，她安顿好婆婆和5岁的儿子睡了，又到锅灶下添了两把柴火，给二牛把饭热了一遍，这才坐在灯下缝补儿子撕破了的衣兜。她心里念记二牛，拿起衣服第一针刺在了手指上，一颗殷红的小血珠滚了出来，桂花禁不住浑身一颤，她预感到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跳下炕就向院子走去。她刚走在院子中间，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嫂子，快开门快开门！”一个焦急的男低音从门缝外挤了进来。
桂花拉开门闩，吓得向后退了两步：“虎子，你咋成这样子了？出啥事咧？”
虎子一身泥巴满脸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嫂子，快，快走，我二牛哥被打伤了！”
桂花两腿一软，差点儿倒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快说，咋的伤了？”
“俺们跟三愣子到河西参加‘8·18’派的批斗会，回来的路上遭到了‘5·16’派的袭击。一听见枪响，三愣子就扔下我们跑了，我们刚过了河渠，一冷枪打在了俺二牛哥的肚子上，他……”
“他咋的了？”桂花抓住虎子的手，急切地问。
“他，他叫了一声就倒了，我们把他背到了公社卫生院。”
“要紧不要紧？”桂花靠着门框，两腿止不住地颤抖。
“谁知道，他光捂着肚子叫唤，连大夫都不让看伤口。他说他在队伍上时听人说过，要是子弹钻进肉里千万不要取，他还说非得见了你才肯动手术。”
桂花听了虎子的话，急忙取来门锁锁了院门，跟虎子骑上自行车向公社卫生院方向奔去。
约莫两袋烟的工夫，桂花和二牛进了公社卫生院的大门。桂花跳下自行车，一口气跑进了急救室，她拉开了围看的人，一下扑在二牛的病床前，“哇”地一声哭了。
二牛看见桂花，眼泪大把大把地涌了出来，他一手捂伤口，一手拉住桂花的手，带着哭腔说了话：“桂花呀，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妈，也对不住咱的木犊娃，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别说了，别说了，快让大夫看看伤口。”桂花一边擦眼泪一边劝二牛。
二牛十分悲观地摇了摇头：“他妈，我恐怕不行了。我下世后，你给你重新找个男人……唉！我就是放心不下我那老娘，她19岁守寡，拉扯我和我姐长大不容易呀，还有咱木犊子娃还太小，一个老年丧子，一个幼年丧父，唉！咋办呀？你说咋办呀？”说着说着，二牛竟放长声哭了起来，哭得在场的大夫和他造反派的战友们也落了泪。
桂花抽抽搭搭地对二牛说：“他大，你别难过。既使你不在了，我也不嫁人，我养活咱娃，服侍咱妈。”
“唉！桂花，你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让你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我只想日子过软和了，带你上北京看个**，再到杭州逛个西湖，也不枉到世上来了一场。我看样子不行了，等娃大了叫娃带你去。”
桂花含泪点着头。
“还有，叫咱木椟娃长大了可要好好念书，俺祖祖辈辈都没出个高中生，不要看现在读书人吃不开，可我老眼红那些念书的人，我在部队干了三年，要是有些文化怕也退不下来，瞎好都能吃口公家的粮。”
“你放心，我就吃糠咽菜，也要供咱娃念书。这我都知道，你还是赶快叫大夫给你做手术吧？”
“不，我还没说完。”二牛呜咽着继续说。
“晚上记着关好门，早上记着给咱妈倒尿盆。”
“他大，这些我都记下了，快让大夫给你治伤吧。”
桂花话音未落，虎子已经动了手，一把抓过二牛捂伤的手，招呼大夫过来看伤。大夫是个戴眼镜的女同志，弯下腰在二牛的腹部看了一会儿，才现了一个圆圆的小弹孔。她小心翼翼地为二牛解开了罩衣、棉袄和衬衫，一次脱下了三层。她刚把这些衣服放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叭嗒——”一声，一个东西落了地。桂花眼尖手快，一把抓了起来，众人围上来看，看出是粒土子弹。桂花急忙俯下身去看二牛的肚子，只见二牛的红背心上有一点点被什么东西摩擦过的痕迹，她揭起二牛的背心，仔细一看，嘿！黑兮兮的肚子上模模糊糊印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小白点儿。桂花“哧”一声笑了：“死鬼，你是吓人呢还是耍神经呢？子弹连背心也没打透。”
70。十块钱（11）
二牛忽地坐了起来，一把抓过桂花手中的子弹，看了一眼，扬手扔到了门外面：“妈的，叫我交代了那么多后事，原来是个土炮子！”
山坡上
吃过早饭，富贵把羊赶到半坡上，他让羊们去寻草吃，自己找了个向阳的地方坐下来抽烟。***
富贵坐的是个两面靠土坡的三角形窝地，太阳能照上，风吹不上。这个时候的天气，富贵能看见南边的终南山，也能看见北边的西安城，可是富贵没有心看，他要想事。
富贵、二牛、三愣子、红卫几个造反派头头折腾了一阵子，到大联合的时候都混进了村里的领导班子，富贵和三愣子当了村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二牛当了会计，红卫还进了县革委会的领导班子。当时三愣子想当村革委会正主任，到公社里闹了几回一点结果也没有，只好作罢。富贵还算明白，他们家祖祖辈辈从来没出过当官的，他能混个副主任就不错了。可是，最近形势又生了变化，上面把各级革委会都撤了，又恢复了过去党委和行政组织，还要清算他们这些造反派头头的账，红卫和几个有命案的人先后被关进了监狱。
富贵被撤了村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心里就够窝火的，前天又通知他把社教运动中分给他们家的四间厦房全部收回了。一想到他们一家又要回到自己的两孔破窑洞里去住，富贵跳井的心都有了。
富贵现在住的这四间厦房是一户地主家的，这户老地主死了，儿孙们都在外地工作，房子空在那儿也没有用，可是上面有文件，要求全部退还人家。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嘛，退了就退了吧！这些道理富贵还是懂的，他想不通的是，这上面咋这么不负责任，说收就收，说退就退，搬进去容易，现在搬出来你说丢人不丢人？从来挺胸抬头的富贵一夜之间低下脑袋再也不说话了。他被这些事儿击懵了，一时间觉得自己经历的都像做梦一样。
望着山坡下自个儿家那两孔黑窟窿窑洞，他像掉进了这个寒冬季节的冰河里，全身都冷得打哆嗦。他吸完了最后一口烟，在鞋底上磕掉了烟袋锅里的烟灰，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忽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李仁义忽然出现了。
李仁义是个“大地主”，前几年造反派组织了几次批斗大会都没达到预期效果，原因是大家对这个“坏人”恨不起来。当年，李仁义一直在西安警备司令部当军官，西安一解放就被人民政府抓起来关进了监狱，审讯时又现他救过西安地下党的哪一位领导，这样李仁义就被送回原籍农村劳动改造。至于李仁义做了哪些坏事儿和好事儿，村里压根都不知道，村里人看到的李仁义一直是位慈祥、和善、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东西，爱和恨都是有原因的。
富贵看不惯这个头胡子都白了的“地主”，他总觉得李仁义是伪装的，一举一动都假惺惺的。他不愿意看这个人，把头扭到一边看沟去了。
“富贵，你在这儿干啥呢？”李仁义问。
富贵不想理李仁义，但又觉得不理人家没道理，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放羊呢。”
“来，抽个纸烟。”李仁义掏出一包“宝成”烟，抽出一支给富贵。
富贵说：“这咱吃不惯，我有旱烟。”
李仁义笑了，说：“换个味儿么，来，抽一支！”
富贵推辞了一下，就接住了。
李仁义问：“喂了几只羊？”
“大碎四只。”
“还不少么。”
“一只母羊，下了三只碎的。”
“那美得很么，肯定是只好奶羊。”
富贵用眼睛挖了一下李仁义，反问道：“你没事在坡上逛啥呢？”
李仁义笑了。停了一会儿，李仁义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富贵愣了一下，问：“你想跟我商量事？”
李仁义点了点头。
富贵说：“那你说么。”
李仁义说：“我看你房子不宽展……”
71。十块钱（12）
富贵脖子一拧，眼睛一下瞪圆了：“你是不是认错了人了？我就没房子！”
李仁义说：“你看，你看，急啥呢嘛？你听我把话说完么。***”
富贵不吭声了。
李仁义说：“我知道你的事，你没房，我有房……”
富贵的眼睛又瞪圆了：“你有房，是你的房，你有房关我……”富贵本来想说一句粗话，话到嘴边又改成了“你有房给我说这弄啥呢？”
李仁义还是轻细语地：“我有房，你没房，我借给你两间住行不行？”
“啥？你再说一遍！”富贵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李仁义笑了，说：“看把你急的，我那两间房子暂时没人住，借给你先住着……”
富贵怔了一下，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
李仁义说：“我是真心实意借给你，你回去跟你媳妇、娃们商量一下，我把房子都给你腾好了，搬过去就能住。”
富贵还是摇手说：“快忙你的事吧！走吧！走吧……”
李仁义苦笑着说：“你看你这个人……”然后摇了摇头走了。
李仁义和富贵说话的时候，我正在他们附近挖酸枣树根，只看见他们比比画画，却不知在讲什么。李仁义走后，富贵跑过来问我，刚才和他说话的是不是李仁义。
我问：“你不认得李仁义呀？”
富贵说：“看你个碎卒卒子！我眼睛叫麦茬挫瞎了？”
“那你还问我？”
“他说他要把房子借给我住！”
“那你就住么。”
富贵的脖子又拧红了，凶狠狠地瞪着眼睛对我说：“你碎卒儿娃，知道个屁！”说完歪着腰一跛一跛地走了。
看着李仁义和富贵的背影，我愣住了。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窝地，风渐渐急了起来，吹得山坡上的茅草瑟瑟抖。
盖房
富贵走后，长绳到了三角窝地，他也是来打柴火的。
长绳说，这地方就是暖和，富贵走了，咱们在这儿耍一会儿“狼吃娃”咋样？
我说，我的柴还没挖够呢。
长绳说，就耍一会儿么，太阳还那么高，急啥呢？
“狼吃娃”是村子里大人们玩的一种土棋，随便在地上画几行方格子就可以了，甲方用三块石子或土块作“狼”，乙方用多个柴棍儿作“娃”，限定“狼”的活动范围，若“娃”把“狼”围困得无路可走了，那乙方就赢了；如果“狼”把“娃”吃得没有力量围“狼”了，那甲方就赢了。
我正在犹豫，好好赶着羊上坡了。我说，你看，你看，好好来了。
长绳说，那你挖柴去吧，我和好好耍去了，我知道你害怕你爷打你，胆小鬼！没彩！
我说，我是在想富贵家又要打架了。
长绳对这种事特别有兴趣，忙问我富贵又出了啥事。
我就把李仁义要借房给富贵的事讲了。
长绳问，借房？李仁义要把他家的房借给富贵？富贵还不要？
我说，就是的。
长绳跳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高兴地直拍手。
好好说，人家的事，看把你高兴的。
长绳说，富贵瞎脾气，这会儿咋能再住地主家的屋子，长生他妈一定想答应先住下，两人说不到一起肯定又要打，不信，咱们到黑了再看。
好好说，咱们还是给长生说一下，不要叫他大跟他妈再打架了。
长绳说，他们家要不打架，那狗都不吃屎了。
晚饭后，我们几个相约到了富贵家的崖头上，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动静，实在冷得受不了就准备往回走。
谁知，刚下坡就碰见了长生。长生问，这么冷的天，你们几个跑到半坡上弄啥呢？
长绳反应快，说是看见一条狗跑到坡上去了，我们几个去撵，没撵上。
好好问长生，你弄啥呀？
长生说，我大叫借架子车，说明儿个进山里买木头。
我问，买木头做啥呀？
72。十块钱（13）
长绳说，看你个瓜熊，不盖房买木头做啥？
长绳一提醒，我们忽然明白了。***
长生大我们好几岁，因为学习不好，几次留级就和我们上一个年级了。长生长得结实，个头儿也高，就是脑子太笨，比如刚才长绳说撵狗，狗在我们村早些年都没有影子了，他竟然还没识破这个谎。
人常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一次不一样，富贵家出奇的平静。
也许是那些个“运动”教育了富贵，也许是生活让芳芳尝尽了苦头，他们家没咋商量，就统一了思想：不借李仁义家的房子，自己动手盖房！
村里人说，“娶媳妇、盖房，花钱的魔王。”富贵家要完成盖房这个大事可不是一句话说的。困难有，但是富贵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开始实施。第二天天刚亮，富贵就拉着架子车出门了，长生低着头跟在后边，果然，芳芳很不愿地站在门口，在往长生的布袋里放吃食，像是爷儿俩要出远门的样子。虽然头一天晚上没听到他们打架，但芳芳红肿的眼睛还是说明，这个家庭经历一个不平的夜晚。
说是和儿子进山买木头，实际上天刚擦黑父子俩就回来了，架子车上只放了两根老碗口粗的木料，其余的都是找山跟前的亲戚拉了些烧火用的梢子柴。回到家整理时现尺寸不够，就裁了些短的木棍儿接在一起凑数。干完这些活儿，富贵躺在床上想，明天得开始挖土准备打墙用了。虽然“动工”的过程会很艰难，但一想到将来不用再住黑窟窿窑洞，房子盖好了就是自己的，谁也赶不走，富贵心里还是踏实了很多，觉得做人还是硬气点好。——再去住地主家的房子？咋可能！
季节刚交上春，土也没有冻，富贵又起了个大早，先挖了一大片土，又用水泼湿了，下午就抡起锤子打胡基（即土坯）。长生学着给父亲供土，拉下手，开始总是赶不上趟，富贵只是用眼睛瞪，始终没有张口吼骂。那一年，长生打了他几扁担的事富贵一直记着，他曾经恨儿子不孝顺，但也意识到自己做事的过分。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现在还能和自己一块儿干活，富贵心里多少有了些许安慰。
富贵盖房的事轰动了整个村子，不少人都来为他帮忙，特别是新房上梁那天，村子里大多数男劳力都出动了，二马、拉柱、水大一大早就来了，三婆、灵巧、腊梅这些妇女先一天就进了富贵家的厨房，择菜、切菜、擀面、蒸馍，这是村子里这些年少有的热闹。正午时分，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两根长长的木梁就架在了富贵家的屋脊上。看着眼前这场面，富贵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他怕大家看见，转过身擦去了泪水，又回过头来招呼大家赶快吃饭。
吃饭的地方，是富贵家门前的空场地，前几天长生已经把地上的枯草败枝清理干净了。桌椅板凳都是借周围乡邻的，先是四个凉菜喝酒，紧接着就是臊子长面，同时热腾腾的馒头也端了上来。村子里有讲究，凡有红白喜丧事，也包括盖房上梁、给娃娃做满月，每家都要随份子钱，并派代表来帮忙干活儿、喝酒。人们在礼单上的第一页看到了醒目的三个字“李仁义”，吃饭的时候，这个白头老汉也到了场。
李仁义在富贵的肩上拍了两下，说好，这就好。
富贵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连说吃好，吃好。
富贵的房子盖起来了，可是村子里的人心里都明白，富贵的房子太削薄（材料质量差的意思），那两根大梁比人家富裕人家房上的椽粗不了多少，那椽就更细了，有不少还是两根接在一起用的。
还有细心的人现，富贵家房上的几根最新的椽很像是河边被人偷伐了的杨树，可是谁也没有说。
雪儿
黄昏，祖父从镇上赶集回来，破棉袄里揣了只羊羔，通身洁白，简直就像一团雪。我便悄悄地叫它雪儿。
祖母讲，祖父买雪儿是为了给我多病的身体补“营养”。她说，来年春天雪儿就能生羊羔，到时候羊羔卖了，我就可以天天吃羊奶。我不知道，也从未想过这猫大的小生命是否能完成这一伟大而又?(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
这一段时间，欧阳蓉的绪很不正常，学校领导早已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有意识安排严主任放寒假和她一起值班，并让她们两个住在两隔壁。出事的晚上，她们俩还聊了很久，严主任没想到她刚睡着欧阳蓉就敲她的门了。
严凤霞的思想是矛盾的，她不相信欧阳蓉会纵火烧学校的办公房，但事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点火焚烧学校的就是这个既有文化又有个性的女老师。她知道这些天欧阳蓉的父母同一天被关进了牛棚，哥哥被送到农场劳动改造，与她谈了三年对象的男朋友也和她玩起了失踪。欧阳蓉感觉天塌了，她瘦弱的肩膀再也承受不了这些压力，特别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同正在受冲击的严凤霞，却又感觉自己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一样，所以她思考了许久也没有给严主任说心里话。开始，她想一把火把这所学校烧光，可是在大火已经燃烧起来的时候，她又拍开严主任的屋门，把严主任从睡梦中喊了起来。这一点，严主任心里是感激的。
公安局的结论很快就做出来了，认定此案为现行反革命纵火，是该学校教师欧阳蓉所为，并且召开全村社员大会进行公布。
一场大火，烧掉了村子小学三间校领导办公室和会议室，也烧掉了一位年轻女教师和她的政治生命，欧阳蓉永远和现行反革命纵火犯连在了一起。
批斗李仁义
李仁义，高个儿，浓眉大眼，腰板挺得很直，胡子留得很长，迟早见他都是一身干净整洁的黑衣服。过去我常听人们叫他“老爷”，“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才从一张大字报上知道他的尊姓大名：李仁义。
村子里的老人都说李仁义好，而且教育他们的儿孙学习李仁义。他们说得最多的是李仁义的谦虚，说李仁义在西安干事的时候，常常回村子里探亲访友，每次都是走到村外就下了马，脱下礼帽，收起文明棍儿，与乡亲们热打招呼、亲切攀谈。无论富人穷人、大人小孩，都以平等待之。村子里谁家若有事，只要他知道，都会尽力去帮助。
现在有人写大字报揭了，大字报写得很长，说这个李仁义旧社会曾任西安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处长，杀过不少**员和进步人士，是黑五类，是牛鬼蛇神，属于阶级敌人范畴。可是，他伪装老实欺骗革命群众，妄想蒙混过关，呼吁革命群众擦亮眼睛，团结起来，把李仁义打翻在地，再踩上几只脚，让他永远不能翻身。
66。十块钱（7）
我悄悄问爷爷，李仁义当时的官有多大。
爷爷说：“大官，是咱村多年以来最大的官。”
我还是不懂。
爷爷说：“李仁义这官儿的官衔不算太大，但是这官儿是见官加一级，见排长他就是连长，见连长他就是营长，见营长他就是团长；专门管军人，权大得怕怕！”
这时候，谁也不敢说话了，不管过去多好，也无论做了多少好事，只要你是阶级敌人，一律要抓起来批斗。
晚上，大队部门前灯火通明，大队部旁边的大槐树上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里放着**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当**语录歌停放的时候，批斗李仁义的大会就开始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李仁义押进会场，让他站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上，然后给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大大的木牌子，牌子上用墨笔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李仁义”。此时，李仁义笔直的腰弯下了，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滴，一直滴到他花白的胡子上，刚才还红红的脸现在变得煞白。
一个戴着草绿色军帽、穿着草绿色军装、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小伙子手挥着**语录本跑上主席台，然后举起拳头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李仁义！”随之就是一阵呼应的口号声。这声音在静寂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这个主持批斗会的小伙子原来叫大牛，刚刚改名叫红卫，是正在上高中的学生，前几天当上了学校造反司令。
口号喊过后就是批判，第一个上台的是位年轻妇女，据说是李仁义门中的侄媳妇，先读了一段最高指示，然后愤怒批判李仁义重男轻女反动思想。没说两句又呼起口号。第二个的是个小学生，批判李仁义给他吃水果糖，是拉拢腐蚀革命下一代。第三个是李仁义家的邻居，批判李仁义把曾经穿过的旧衣服给他穿，是看不起穷人，是诬蔑贫下中农。第三个完还没来得及呼口号电灯忽然灭了，整个村子霎时就漆黑成一片。
这时，不知谁在喊：“都停电了，还不回家睡觉！”
马上就有人附和道：“走了——回家了——”
像是红卫在高喊：“大家都不要动，一会儿就来电了！批斗会还要继续！”
人们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哗啦一下就散了。
电灯再亮时，会场只剩下了红卫和站在凳子上的李仁义。
红卫仇恨地看了看李仁义，大声训斥道：“还不滚回去！等什么？等蒋介石回来是不是？”
李仁义没理他，自己下了桌子，向着黑夜走去了。
富贵和芳芳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村子里的人很快分成了两派，人数多的是红卫兵，人数少的是造反队。听说西安城里的人也是这么分的，只是叫法更多，工人分工总司、工联；农民分农总司、农民总会；学生和机关干部也有自己的组织。可是，不管怎么分都是两大派。
富贵和芳芳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眼看大女儿就要出嫁了，芳芳却提出要和富贵离婚，而且态度非常强硬。原因很简单，两个人的观点不一致，芳芳是红卫兵，富贵是造反派；一个骂一个是大瞎熊，一个骂一个是保皇派。两口子在外面吵，回到家吵，甚至晚上睡在炕上也吵。
两口子闹还不说，两个女儿和儿子长生的态度也十分强硬，他们和妈妈观点绝对一致，矛头一致对准父亲开火。面对极端劣势，富贵更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下定决心、绝不回头。
富贵的名字叫得好，实际上爷爷、爸爸都是穷人，他们几代人都是靠给地主财东家扛长活养家糊口的。
富贵世代单传，他的父亲在富贵出生的时候已经53岁了，生怕这个宝贝疙瘩出现意外，就给他取名“富贵”。富贵大眼睛、塌鼻子、高额头，身体非常结实。可是，富贵怕热，每年一入夏就光着脊背、打赤脚。太阳一照，本来就显黑的皮肤更黑得油光亮。那时候村子里的人谁也没见过外国人，都喊富贵是日本人，他们看过反映抗日战争的电影，现富贵很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小队长。
67。十块钱（8）
富贵从小就是孩子王，村子里与他同龄的孩子几乎都挨过他的打。一般人只能打人，挨不起打；富贵既能打人，也能挨打。一次到镇子上办事，富贵被一伙二流子堵住了，富贵自知不是对手，抱住头就蹲下了，这些人拳打脚踢，希望富贵回话求饶了结此事，可是富贵自始至终不说话。这些人感到无趣，拧身就要离去，这时候富贵跳起来了，抓起一块砖头照直就向为的拍了去，这为的向前一扑就倒了，其他人看富贵下了死手，纷纷撒腿跑去。这下富贵很快在方圆几十里出名了。
富贵喜欢打架，也喜欢打老婆，自从芳芳进了他家门，身上经常红一块紫一块，吵闹声隔几天就有。这几年打架少了，是因为儿子长生长大了，他看不惯父亲打骂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帮母亲一块儿打父亲，可是娘们儿两个根本不是对手。现在长生长大了，富贵一看儿子生气时的眼光，心里还真有点儿怯火。
了解富贵的人，知道富贵还有一个毛病，手脚不干净，只要出门就不空手，见大的拿大的，见小的拿小的，一把麦穗，一块砖头，一根木头，一锨土粪，他都要。要是今天无收获，他晚上肯定睡不着，就是数九寒天也会爬起来找点儿东西拿回家来。
因为这些，富贵每次运动都受冲击，甚至陪地富反坏右分子挨批判。也正因为这些，富贵对公社和村子里领导意见很大。现在整个世界都在“炮轰”“打倒”走资派，批判斗争“地富反坏右”，高音喇叭整天喊，大字报贴得到处飞，人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连省长、市长、县长都被人拉到会上批判了。“乱了，乱了，再不下手就来不及了！”想到这里，富贵背起一袋子锅盔，进了一次县城和省城，回到家就宣布革命了。他拉了几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成立了造反队，自任司令，并且和县上、城里的造反派挂上了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批斗公社党委书记和社长，同时把村子的支部书记、大队长拉去陪斗。
芳芳出身贫寒，小时候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只指望长大了找个好女婿，有个好婆家，没想到母亲把她嫁给了富贵，婚后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恓惶。再加上富贵的表现，芳芳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但是，不能说，一说就得挨打。
富贵打芳芳是真打，每次都是抓住芳芳的头，踩住芳芳的身子，拳脚齐上，直到自己打累了为止。芳芳挨打从不求饶，开始是对打，打不过了就抓富贵的脸。双方停住手脚后，很快一切又恢复到从前，富贵去干活，芳芳去做饭，好像没生过事一样。细微的区别，只是晚上谁再也不动谁。
村子里的人常这样说：打乖的老婆揉到的面。他们认为，男人打自己的老婆是应该的，也是正常的；女人挨打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芳芳的娘家不同，父亲个小力薄，母亲人高马大；父亲生性懦弱，母亲高喉咙大嗓门。自然没有生过父亲打母亲的事，倒是母亲经常教训父亲，甚至拿旱烟袋指着父亲的鼻子骂父亲没出息。芳芳也曾想学习母亲，但是富贵不是她父亲那样的人。再一想，也不能学，因为像母亲那样的人也是少数，一个女人家，一辈子不缠脚，迟早还叼着个旱烟袋，像个啥样子？
芳芳就是在这样的矛盾和环境中生活着，从姑娘、媳妇到老婆，她一直服从命运来安排。“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一次不同了，她也要革命了，而革命的第一个阻力就是富贵，所以她决定和富贵离婚。
可是，公社正常工作秩序乱了，领导因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抓去批斗了，管离婚的干部也不知去向，富贵革命不见人，这离婚也只能暂时放下了。
这一天，芳芳穿着红卫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手上拿着《**语录》准备去开会，刚出门迎面就碰上了富贵。两人一见，眼睛都瞪圆了，话没说完三句，富贵先动了手，很快，芳芳就被富贵踩在了脚下。芳芳在下面骂，富贵在上面打，这场面碰巧被儿子长生看见了，长生过去一直对父亲有意见，加上最近出现的许多矛盾，随手拿起一根扁担就抡了上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富贵倒在了地上。长生解恨了，多年的气也出了，富贵却不能动了。
68。十块钱（9）
长生扔下扁担跑了，芳芳也走了，富贵的造反队员把他们的司令抬到家里的炕上，又叫来医生为其治疗。伤是硬伤，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要求休息。
富贵在炕上睡了半个月也没人管，这一天忽然掉了眼泪，他想，自己也活大半辈子了，如今竟落了人嫌狗不爱的下场，把儿子一尺二寸养活成墙高的小伙了，竟然出手打自己的父亲。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想不通，于是穿起衣服，一瘸一跛地上了坡，眼睛一闭就从石板沟上跳了下去。
富贵挂在了半山腰的一棵枣树上，脸划破了，胯骨也摔骨折了。
富贵被人用绳子绑了，顺着山坡溜了下来，然后用一张床板抬回了家。
看着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富贵，芳芳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就流出来了。
擦了眼泪，芳芳又骂了：“狗日的，能行么，咋不跳水库呢？咋不摔死呢？”
富贵扭头骂道：“滚你妈的x，我也没请你来！”
芳芳说：“那你狗日的就死在炕上！”
富贵说：“死就死，你以为我怕死不成！”
芳芳说：“那你就死吧，你能舍得造反队司令的官帽就死！”
富贵抓起头下枕的枕头朝芳芳砸了过去，芳芳一歪头，冲出门跑了。
富贵的小院里恢复了平静，外面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却响了，唱的还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富贵原以为芳芳是一时生气不来管他，没想到一天过去了还不见动静。不要说伤痛，三顿饭水米没沾牙，肚子早饿得不答应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下了炕，想扶着墙到厨房找个馍吃，可是也站不住。再一次躺在炕上的时候，他只觉得心慌、头晕，眼睛乱冒金花。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慌啊！
他正在难受，忽然听见院子有动静，顺口就问了声“谁呀？”
院子里的声音立即消失了。
“得是碎女子？快，给大拿个馍去！”富贵猜是小女儿在院子干什么事。
“俺妈不叫给你吃。”传进屋的是一个细细脆脆的声音。
“为啥？”他想用力喊一声，可是没有力气。
“为啥你知道！谁叫你是造反派？”
“你个碎娃娃知道个屁？快去！给大拿馍去，再端碗水。”
“我才不给造反派的人拿馍呢。”
“你拿不拿？”
“不拿，叫你造反派的人给你拿去！”
富贵的口气很硬，8岁的小女儿也不示弱。
富贵一用力，炕上的枕头就飞到院子里去了。
随着大门一声响，小女儿一溜烟地跑了。
富贵长叹口气，骂了句“狗日的！”就又躺下了。
富贵第一次尝到饥饿的痛苦，夜很深的时候，芳芳和几个孩子回家了，听对话才知道他们是看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去了。
富贵也爱看戏，他听说演李奶奶和李铁梅的演员都是县剧团的名角儿。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李玉和，那些日本鬼子把李玉和押到刑场，都要枪毙了，那李玉和雄赳赳气昂昂，脸不改色心不跳。自己也是革命呀，怎么一天没吃饭就不行了。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好像又不饿了。
土炮子
三愣子看上二牛当过兵，又有一身好力气，死说活说把二牛拉进了造反队。二牛家媳妇桂花是个精明人，她害怕二牛跟着三愣子学坏，好话说了三担笼，可终未把二牛劝醒。二牛说得也有理：“史无前例的大运动么，咱是个贫贫儿的贫农，咱是**、**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咱能干瞪两眼不革命当逍遥派吗？娃他妈，这可是个立场问题。”桂花是个山沟沟里长大的女人，没见过大世面，说不过自个儿的男人，只好求助于婆婆。走到婆婆跟前，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又出不来了，因为这阵子婆婆的心脏病正犯得厉害，她怕老人生气出意外。
桂花返身回到自个儿屋里时，二牛已经跟着三愣子开会走了。她急忙跑到大门口张望，望了半晌也没看见二牛个人影影儿。
69。十块钱（10）
这一天，桂花的右眼不住地跳，她撕了片麦秆叶儿撑在眼皮上也不顶事。***她常听婆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跳灾就是要遇灾祸。她心里很为二牛担忧。吃过晚饭，她安顿好婆婆和5岁的儿子睡了，又到锅灶下添了两把柴火，给二牛把饭热了一遍，这才坐在灯下缝补儿子撕破了的衣兜。她心里念记二牛，拿起衣服第一针刺在了手指上，一颗殷红的小血珠滚了出来，桂花禁不住浑身一颤，她预感到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跳下炕就向院子走去。她刚走在院子中间，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嫂子，快开门快开门！”一个焦急的男低音从门缝外挤了进来。
桂花拉开门闩，吓得向后退了两步：“虎子，你咋成这样子了？出啥事咧？”
虎子一身泥巴满脸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嫂子，快，快走，我二牛哥被打伤了！”
桂花两腿一软，差点儿倒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快说，咋的伤了？”
“俺们跟三愣子到河西参加‘8·18’派的批斗会，回来的路上遭到了‘5·16’派的袭击。一听见枪响，三愣子就扔下我们跑了，我们刚过了河渠，一冷枪打在了俺二牛哥的肚子上，他……”
“他咋的了？”桂花抓住虎子的手，急切地问。
“他，他叫了一声就倒了，我们把他背到了公社卫生院。”
“要紧不要紧？”桂花靠着门框，两腿止不住地颤抖。
“谁知道，他光捂着肚子叫唤，连大夫都不让看伤口。他说他在队伍上时听人说过，要是子弹钻进肉里千万不要取，他还说非得见了你才肯动手术。”
桂花听了虎子的话，急忙取来门锁锁了院门，跟虎子骑上自行车向公社卫生院方向奔去。
约莫两袋烟的工夫，桂花和二牛进了公社卫生院的大门。桂花跳下自行车，一口气跑进了急救室，她拉开了围看的人，一下扑在二牛的病床前，“哇”地一声哭了。
二牛看见桂花，眼泪大把大把地涌了出来，他一手捂伤口，一手拉住桂花的手，带着哭腔说了话：“桂花呀，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妈，也对不住咱的木犊娃，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别说了，别说了，快让大夫看看伤口。”桂花一边擦眼泪一边劝二牛。
二牛十分悲观地摇了摇头：“他妈，我恐怕不行了。我下世后，你给你重新找个男人……唉！我就是放心不下我那老娘，她19岁守寡，拉扯我和我姐长大不容易呀，还有咱木犊子娃还太小，一个老年丧子，一个幼年丧父，唉！咋办呀？你说咋办呀？”说着说着，二牛竟放长声哭了起来，哭得在场的大夫和他造反派的战友们也落了泪。
桂花抽抽搭搭地对二牛说：“他大，你别难过。既使你不在了，我也不嫁人，我养活咱娃，服侍咱妈。”
“唉！桂花，你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让你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我只想日子过软和了，带你上北京看个**，再到杭州逛个西湖，也不枉到世上来了一场。我看样子不行了，等娃大了叫娃带你去。”
桂花含泪点着头。
“还有，叫咱木椟娃长大了可要好好念书，俺祖祖辈辈都没出个高中生，不要看现在读书人吃不开，可我老眼红那些念书的人，我在部队干了三年，要是有些文化怕也退不下来，瞎好都能吃口公家的粮。”
“你放心，我就吃糠咽菜，也要供咱娃念书。这我都知道，你还是赶快叫大夫给你做手术吧？”
“不，我还没说完。”二牛呜咽着继续说。
“晚上记着关好门，早上记着给咱妈倒尿盆。”
“他大，这些我都记下了，快让大夫给你治伤吧。”
桂花话音未落，虎子已经动了手，一把抓过二牛捂伤的手，招呼大夫过来看伤。大夫是个戴眼镜的女同志，弯下腰在二牛的腹部看了一会儿，才现了一个圆圆的小弹孔。她小心翼翼地为二牛解开了罩衣、棉袄和衬衫，一次脱下了三层。她刚把这些衣服放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叭嗒——”一声，一个东西落了地。桂花眼尖手快，一把抓了起来，众人围上来看，看出是粒土子弹。桂花急忙俯下身去看二牛的肚子，只见二牛的红背心上有一点点被什么东西摩擦过的痕迹，她揭起二牛的背心，仔细一看，嘿！黑兮兮的肚子上模模糊糊印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小白点儿。桂花“哧”一声笑了：“死鬼，你是吓人呢还是耍神经呢？子弹连背心也没打透。”
70。十块钱（11）
二牛忽地坐了起来，一把抓过桂花手中的子弹，看了一眼，扬手扔到了门外面：“妈的，叫我交代了那么多后事，原来是个土炮子！”
山坡上
吃过早饭，富贵把羊赶到半坡上，他让羊们去寻草吃，自己找了个向阳的地方坐下来抽烟。***
富贵坐的是个两面靠土坡的三角形窝地，太阳能照上，风吹不上。这个时候的天气，富贵能看见南边的终南山，也能看见北边的西安城，可是富贵没有心看，他要想事。
富贵、二牛、三愣子、红卫几个造反派头头折腾了一阵子，到大联合的时候都混进了村里的领导班子，富贵和三愣子当了村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二牛当了会计，红卫还进了县革委会的领导班子。当时三愣子想当村革委会正主任，到公社里闹了几回一点结果也没有，只好作罢。富贵还算明白，他们家祖祖辈辈从来没出过当官的，他能混个副主任就不错了。可是，最近形势又生了变化，上面把各级革委会都撤了，又恢复了过去党委和行政组织，还要清算他们这些造反派头头的账，红卫和几个有命案的人先后被关进了监狱。
富贵被撤了村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心里就够窝火的，前天又通知他把社教运动中分给他们家的四间厦房全部收回了。一想到他们一家又要回到自己的两孔破窑洞里去住，富贵跳井的心都有了。
富贵现在住的这四间厦房是一户地主家的，这户老地主死了，儿孙们都在外地工作，房子空在那儿也没有用，可是上面有文件，要求全部退还人家。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嘛，退了就退了吧！这些道理富贵还是懂的，他想不通的是，这上面咋这么不负责任，说收就收，说退就退，搬进去容易，现在搬出来你说丢人不丢人？从来挺胸抬头的富贵一夜之间低下脑袋再也不说话了。他被这些事儿击懵了，一时间觉得自己经历的都像做梦一样。
望着山坡下自个儿家那两孔黑窟窿窑洞，他像掉进了这个寒冬季节的冰河里，全身都冷得打哆嗦。他吸完了最后一口烟，在鞋底上磕掉了烟袋锅里的烟灰，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忽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李仁义忽然出现了。
李仁义是个“大地主”，前几年造反派组织了几次批斗大会都没达到预期效果，原因是大家对这个“坏人”恨不起来。当年，李仁义一直在西安警备司令部当军官，西安一解放就被人民政府抓起来关进了监狱，审讯时又现他救过西安地下党的哪一位领导，这样李仁义就被送回原籍农村劳动改造。至于李仁义做了哪些坏事儿和好事儿，村里压根都不知道，村里人看到的李仁义一直是位慈祥、和善、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东西，爱和恨都是有原因的。
富贵看不惯这个头胡子都白了的“地主”，他总觉得李仁义是伪装的，一举一动都假惺惺的。他不愿意看这个人，把头扭到一边看沟去了。
“富贵，你在这儿干啥呢？”李仁义问。
富贵不想理李仁义，但又觉得不理人家没道理，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放羊呢。”
“来，抽个纸烟。”李仁义掏出一包“宝成”烟，抽出一支给富贵。
富贵说：“这咱吃不惯，我有旱烟。”
李仁义笑了，说：“换个味儿么，来，抽一支！”
富贵推辞了一下，就接住了。
李仁义问：“喂了几只羊？”
“大碎四只。”
“还不少么。”
“一只母羊，下了三只碎的。”
“那美得很么，肯定是只好奶羊。”
富贵用眼睛挖了一下李仁义，反问道：“你没事在坡上逛啥呢？”
李仁义笑了。停了一会儿，李仁义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富贵愣了一下，问：“你想跟我商量事？”
李仁义点了点头。
富贵说：“那你说么。”
李仁义说：“我看你房子不宽展……”
71。十块钱（12）
富贵脖子一拧，眼睛一下瞪圆了：“你是不是认错了人了？我就没房子！”
李仁义说：“你看，你看，急啥呢嘛？你听我把话说完么。***”
富贵不吭声了。
李仁义说：“我知道你的事，你没房，我有房……”
富贵的眼睛又瞪圆了：“你有房，是你的房，你有房关我……”富贵本来想说一句粗话，话到嘴边又改成了“你有房给我说这弄啥呢？”
李仁义还是轻细语地：“我有房，你没房，我借给你两间住行不行？”
“啥？你再说一遍！”富贵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李仁义笑了，说：“看把你急的，我那两间房子暂时没人住，借给你先住着……”
富贵怔了一下，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
李仁义说：“我是真心实意借给你，你回去跟你媳妇、娃们商量一下，我把房子都给你腾好了，搬过去就能住。”
富贵还是摇手说：“快忙你的事吧！走吧！走吧……”
李仁义苦笑着说：“你看你这个人……”然后摇了摇头走了。
李仁义和富贵说话的时候，我正在他们附近挖酸枣树根，只看见他们比比画画，却不知在讲什么。李仁义走后，富贵跑过来问我，刚才和他说话的是不是李仁义。
我问：“你不认得李仁义呀？”
富贵说：“看你个碎卒卒子！我眼睛叫麦茬挫瞎了？”
“那你还问我？”
“他说他要把房子借给我住！”
“那你就住么。”
富贵的脖子又拧红了，凶狠狠地瞪着眼睛对我说：“你碎卒儿娃，知道个屁！”说完歪着腰一跛一跛地走了。
看着李仁义和富贵的背影，我愣住了。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窝地，风渐渐急了起来，吹得山坡上的茅草瑟瑟抖。
盖房
富贵走后，长绳到了三角窝地，他也是来打柴火的。
长绳说，这地方就是暖和，富贵走了，咱们在这儿耍一会儿“狼吃娃”咋样？
我说，我的柴还没挖够呢。
长绳说，就耍一会儿么，太阳还那么高，急啥呢？
“狼吃娃”是村子里大人们玩的一种土棋，随便在地上画几行方格子就可以了，甲方用三块石子或土块作“狼”，乙方用多个柴棍儿作“娃”，限定“狼”的活动范围，若“娃”把“狼”围困得无路可走了，那乙方就赢了；如果“狼”把“娃”吃得没有力量围“狼”了，那甲方就赢了。
我正在犹豫，好好赶着羊上坡了。我说，你看，你看，好好来了。
长绳说，那你挖柴去吧，我和好好耍去了，我知道你害怕你爷打你，胆小鬼！没彩！
我说，我是在想富贵家又要打架了。
长绳对这种事特别有兴趣，忙问我富贵又出了啥事。
我就把李仁义要借房给富贵的事讲了。
长绳问，借房？李仁义要把他家的房借给富贵？富贵还不要？
我说，就是的。
长绳跳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高兴地直拍手。
好好说，人家的事，看把你高兴的。
长绳说，富贵瞎脾气，这会儿咋能再住地主家的屋子，长生他妈一定想答应先住下，两人说不到一起肯定又要打，不信，咱们到黑了再看。
好好说，咱们还是给长生说一下，不要叫他大跟他妈再打架了。
长绳说，他们家要不打架，那狗都不吃屎了。
晚饭后，我们几个相约到了富贵家的崖头上，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动静，实在冷得受不了就准备往回走。
谁知，刚下坡就碰见了长生。长生问，这么冷的天，你们几个跑到半坡上弄啥呢？
长绳反应快，说是看见一条狗跑到坡上去了，我们几个去撵，没撵上。
好好问长生，你弄啥呀？
长生说，我大叫借架子车，说明儿个进山里买木头。
我问，买木头做啥呀？
72。十块钱（13）
长绳说，看你个瓜熊，不盖房买木头做啥？
长绳一提醒，我们忽然明白了。***
长生大我们好几岁，因为学习不好，几次留级就和我们上一个年级了。长生长得结实，个头儿也高，就是脑子太笨，比如刚才长绳说撵狗，狗在我们村早些年都没有影子了，他竟然还没识破这个谎。
人常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一次不一样，富贵家出奇的平静。
也许是那些个“运动”教育了富贵，也许是生活让芳芳尝尽了苦头，他们家没咋商量，就统一了思想：不借李仁义家的房子，自己动手盖房！
村里人说，“娶媳妇、盖房，花钱的魔王。”富贵家要完成盖房这个大事可不是一句话说的。困难有，但是富贵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开始实施。第二天天刚亮，富贵就拉着架子车出门了，长生低着头跟在后边，果然，芳芳很不愿地站在门口，在往长生的布袋里放吃食，像是爷儿俩要出远门的样子。虽然头一天晚上没听到他们打架，但芳芳红肿的眼睛还是说明，这个家庭经历一个不平的夜晚。
说是和儿子进山买木头，实际上天刚擦黑父子俩就回来了，架子车上只放了两根老碗口粗的木料，其余的都是找山跟前的亲戚拉了些烧火用的梢子柴。回到家整理时现尺寸不够，就裁了些短的木棍儿接在一起凑数。干完这些活儿，富贵躺在床上想，明天得开始挖土准备打墙用了。虽然“动工”的过程会很艰难，但一想到将来不用再住黑窟窿窑洞，房子盖好了就是自己的，谁也赶不走，富贵心里还是踏实了很多，觉得做人还是硬气点好。——再去住地主家的房子？咋可能！
季节刚交上春，土也没有冻，富贵又起了个大早，先挖了一大片土，又用水泼湿了，下午就抡起锤子打胡基（即土坯）。长生学着给父亲供土，拉下手，开始总是赶不上趟，富贵只是用眼睛瞪，始终没有张口吼骂。那一年，长生打了他几扁担的事富贵一直记着，他曾经恨儿子不孝顺，但也意识到自己做事的过分。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现在还能和自己一块儿干活，富贵心里多少有了些许安慰。
富贵盖房的事轰动了整个村子，不少人都来为他帮忙，特别是新房上梁那天，村子里大多数男劳力都出动了，二马、拉柱、水大一大早就来了，三婆、灵巧、腊梅这些妇女先一天就进了富贵家的厨房，择菜、切菜、擀面、蒸馍，这是村子里这些年少有的热闹。正午时分，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两根长长的木梁就架在了富贵家的屋脊上。看着眼前这场面，富贵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他怕大家看见，转过身擦去了泪水，又回过头来招呼大家赶快吃饭。
吃饭的地方，是富贵家门前的空场地，前几天长生已经把地上的枯草败枝清理干净了。桌椅板凳都是借周围乡邻的，先是四个凉菜喝酒，紧接着就是臊子长面，同时热腾腾的馒头也端了上来。村子里有讲究，凡有红白喜丧事，也包括盖房上梁、给娃娃做满月，每家都要随份子钱，并派代表来帮忙干活儿、喝酒。人们在礼单上的第一页看到了醒目的三个字“李仁义”，吃饭的时候，这个白头老汉也到了场。
李仁义在富贵的肩上拍了两下，说好，这就好。
富贵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连说吃好，吃好。
富贵的房子盖起来了，可是村子里的人心里都明白，富贵的房子太削薄（材料质量差的意思），那两根大梁比人家富裕人家房上的椽粗不了多少，那椽就更细了，有不少还是两根接在一起用的。
还有细心的人现，富贵家房上的几根最新的椽很像是河边被人偷伐了的杨树，可是谁也没有说。
雪儿
黄昏，祖父从镇上赶集回来，破棉袄里揣了只羊羔，通身洁白，简直就像一团雪。我便悄悄地叫它雪儿。
祖母讲，祖父买雪儿是为了给我多病的身体补“营养”。她说，来年春天雪儿就能生羊羔，到时候羊羔卖了，我就可以天天吃羊奶。我不知道，也从未想过这猫大的小生命是否能完成这一伟大而又?( 那些事儿(全本) http://www.xlawen.org/kan/88/ )